五龙沿着江岸慢慢地走,他想地上应该有血迹,宰了人总归会留下痕迹。他低头寻找着,除了满地的煤渣、油渍和纸屑,什么也没有。五龙奇怪为什么看不见阿保的血,也许没用刀子,他们可能把他绑上石头扔进了江里。他想我漏过了一个最渴望的场面,没有看见阿保临死前是什么模样。他会跪下乞求吗?他会想到是谁在杀他吗?
你在找什么?一个拣破烂的老女人从货包后而探头问。
一个死人。你看见昨天夜里那个死人了吗?
江边每天都有死人。老女人说,你说谁呢?
阿保。码头兄弟会的阿保,我来给他收尸。
是这个吗?老女人从箩筐里拎起一件黑绸褂,又拎起一条黑裤子和一顶黑色圆帽,她对五龙说,你要是出钱,我就把这些卖给你。
五龙注视着老女人手里的衣物,他认出那就是阿保平时戴的帽子,那就是阿保敞着襟的黑绸褂子,还应该有一双皮鞋,它曾经在这里残忍地踩住我的手。我的手里抓着一块冰冷的卤猪肉。五龙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呈现出一半红色和一半蓝色,那道强光依然直射他的眼睛,他觉得脸颊上有冰凉的一滴,是眼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了这滴奇怪的眼泪。
漫长的冬夜里五龙经常无端地惊醒,在空寂中侧耳倾听人体从院墙上跳落的声音,那种声音沉闷而带有阴谋的形式,它已经随着阿保的死讯而消失,可是五龙听见嘣的一声存在于冥冥之中,它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米店的院子里。
织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纵和快乐,她的红唇边永远挂着迷惘而谄媚的笑意,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生活的内容和情趣。冬天她学会了风靡一时的探戈舞,有时候独自在院子里练习,她的嘴里响着舞曲清脆的节奏,嘭、嚓、嚓。
五龙曾经偷听了织云和绮云的谈话,话题的中心是阿保之死,那会儿织云正站在水池边刷牙,五龙看着她辱边牙膏的泡沫和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对女人有了一种深切的恐惧。想想吧,她一手葬送了一个男人的性命,到头来却无动于衷,两种肉体的紧密关系随时会像花一样枯萎吗?
街上人都在说你,说你是条不要脸的母狗,绮云对她姐姐说,你害了阿保,你把他逗得鬼迷心窍才惹的祸。
关我什么事?织云朝地上吐了一口水,她说,他早把六爷得罪了,也不光是为我,他瞒着六爷捞了一大笔钱。
你没见他们对着米店指指戳戳的?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绮云怨恨交加他说,这下好了,你倒像个没事人,害得我都不敢出门。
别对我说这些鬼话,我不爱听,织云猛地把牙刷摔在地上,她提高嗓门说,谁都容不得我,你们巴不得我也被六爷扔江里去。我要是剁成一盘肉杂碎,你会吃得比谁都香。
我看你是疯了。崎云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迟早要害了自己,到时候看谁来管你。
谁也别想管我,我自己管自己。哪天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挨家挨户送喜糖去。织云说着突然噗哧笑了,她说,真有意思,都来教训我,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对于米店姐妹俩的关系,五龙同样难以把握,他知道织云和绮云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但她们更像两只充满敌意的猫,在任何时候都摆出对峙的姿势,亮出各自尖利的爪子,米店沉寂的空气往往彼姐妹俩的斗嘴所打破:五龙想怎么没有人来打她们的臭嘴?冯老板不敢,冯老板对两个女儿的畏惧多于亲情,碰到这种场面他就面无表情地躲开,并且把气出到伙计们和五龙身上,他推搡着五龙说,你干活去,这儿没你的事,你要想听说书也该买张门票。
五龙忍住笑走到店堂里,米店这家人在他眼中的形象是脆弱而可笑的。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乌七八糟的家庭,也许这就是枫杨树乡村与瓦匠街生活的区别之一。五龙用簸箕装米,一次次地朝买主的量米袋里倒,他的心情变得晴和而轻松起来。在这个多事的冬天里,他初次发现了城市与瓦匠街生活的种种薄弱环节,就像一座冰冷坚固的高墙,它有许多漏洞,你可以把身体收缩成一只老鼠穿过去,五龙想我可以像一只老鼠穿过去,吃光墙那边的每一颗米粒。这样想着五龙像个孩子般地兴奋起来,他突然朝店堂里忙碌的人们吱吱叫了一声,然后自己也笑了。
你在学狗叫?冯老板仍然绷着脸,他说,我看你今天高兴得就像一条狗,这年头什么事能让你高兴得像一条狗?
不。我在学老鼠叫。五龙认真地回答。
你就像一只大老鼠。冯老板又说,我的米会被你偷光的。我已经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坏点子。
五龙脸上的笑容蓦然凝固,他偷眼瞟了下冯老板的表情,冯老板端坐在柜台后打算盘,五龙觉得他说那句话是半真半假的。那么他会防备一只老鼠吗?他会感觉到某种危险而把我逐出米店吗?这还是一个谜。五龙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忧虑,事实上他已经做过离开米店的准备。现在他不怕没有饭吃了,他深知自己的本钱是年轻和力气,这个城市的工业和后铺作坊日益发达,他可以在任何一个需要劳力的地方谋得一条生路。
瓦匠衔的石板路上洒着冬日斑驳的阳光,不断有穿着臃肿的人从米店走过,在车水马龙的市声中可以分辨出一种细碎而清脆的叮咚声响。那是古塔上的风铃。在城市的各种杂乱的声音中,五龙最喜欢听的就是古塔上的风铃声。
第四章
冯老板首先发现了织云怀孕的冷酷事实。多年来他已养成了一个不宜启齿的习惯,每到月末的时候,他会跑到织云的房间里偷看马桶。二月里他始终没有见到被血弄污的草纸。以后的几天他不安地观察织云体态的微妙变化,有一次他看见织云在饭桌上干呕,脸色惨白惨白的,冯老板突然怒气冲天,他抢过织云手中的饭碗砸在地上,大声说,你还有脸吃,想闲自如,这使五龙感到隐隐的敌意。他揽住了这个城市著名的贱货,任何一种偷情方式对于她都是寻常之事,她如此平静。五龙想,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在米店门口他们对视良久。瓦匠街的黑暗和薄雪再次遮蔽了一个秘密。五龙抱住织云,在她的温热的脖颈上吸吮着,他终于坠入真实的仙境。急促的喘息声突然中断,五龙颤抖着低低叫了一声,他感觉到精液从身体边缘喷泻而出,很快地裤子变得冰冷而滑腻。
早晨起来院子里积了一展很薄的雪,人走过的地方雪就消失了,留下黑色的鞋印。这里的雪无法与枫杨树相比拟,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冬天的霜。五龙看看天,雪后的天空蓝得发亮,附近工厂的黑烟像小蘑菇一样在空中长大,然后渐渐萎缩,淡化,最后消失不见了。
他从柴堆上捡起斧子开始劈柴。斧子已经锈蚀得很钝,木柴有点发潮,不时地从斧刃下跳出来,五龙摸了摸被震疼的虎口,摸到一缕淡红色的血,冬天以来他的手已经多次留下了创口,都是干活干的。五龙用嘴吮掉手上的血,然后抹上一些唾液。这个动作使他莫名地想起织云雪白的脖颈。他望了一眼织云的窗户,木格窗子紧闭着,昨夜它为什么不是虚掩的呢?五龙恍惚看见了死鬼阿保跳窗入室的情景。阿保的身子猫着跳进了织云的闺房,那一瞬间近在眼前。五龙想到这些心情变得阴郁起来,他狠狠的劈着杂木树棍,似乎想借此发泄凝结在心里的火气。
织云趿着一双棉鞋出来,踢踢哒哒走到五龙身后,五龙仍然蹲着劈柴,他看见织云的脚从空当处伸过来,脚尖翘起顶他的阴囊,疼死我了。五龙抓着裤裆跳起来,他低声说,别闹,小心他们看见。织云只是捂着嘴得意地笑,怕什么?昨天让你沾了便宜,今天让你看看老娘的厉害。织云的衣裳还没有扣好,露出浑圆雪白的脖颈,五龙看见一块新鲜的紫红色瘀痕,它像虫卵似地爬在她的脖子上。
你的脖子。五龙呆呆地凝视着那块瘀痕,在瘀痕的周围是女人纤细的淡蓝色的血管和一些浅黄色的茸毛。你的脖子是我咬的吗?
你的眼睛吓人,真能把人吃了。织云抬腕扣好钮扣,不置可否地说,我的胃好难受,我要去弄点生咸菜吃。
五龙看着织云跨过柴堆进了厨房,手里的斧子当地掉在地上。这个雪后的早晨给他以虚幻的感觉。他听见织云在厨房里掀开了腌菜缸的缸盖,然后是一阵清脆的咀嚼的声音。他又蹲下身子继续劈柴,脑子里仍然想着织云脖子上的瘀痕,那真的是我咬的?他摇了摇头,用力挥动斧子,碎柴飞满了院子。
织云的嘴里咬着一棵湿漉漉的咸菜出现在厨房的窗前。她眯着眼睛示意五龙过去。五龙犹豫了一会儿,在确认了周围无人以后疾步溜进厨房。他用手撑着缸沿,低头看着盐卤水映现的自己的脸。叫我干什么?他说,心又发狂地跳起来。
这咸菜又酸又甜,我一次能吃好几棵。织云很快地把最后一点咸菜吸进嘴至,她走到五龙身边,两只手轮流在他的裤子上擦拭着,让我擦擦手,反正你的裤子也不比抹布干净。
反正你们都把我当狗,五龙仰脸看着厨房被油烟熏黑的房梁说,你们都是人,我却是一条狗。
是大公狗。织云吃吃地笑远来,她瞟了五龙一眼,一只手停留在他的腿上,慢慢地往斜向移,她说,大公狗,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在想什么,男人都长着不要脸的狗鸡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