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阅读_尘埃落定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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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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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过还剩下小半截舌头。”马上就要正式成为麦其土司的哥哥对书记官说:“我当了土司也要一个书记官,把我所做的事记下来,但你不该急着让我知道嘴里还有半截舌头。现在,你要失去舌头了。”

书记官认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脸,又认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脸,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舌头了。他还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做出是因为我而失去舌头的表情。书记官的脸变得比纸还白,对我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少爷,你失去的更多还是我失去的更多?”

“是你,没有人两次成为哑巴。”

他说:“更没有人人都认为的傻子,在人人都认为他要当上土司时,因为聪明父亲的愚蠢而失去了机会。”

我没有话说。

他说:“当然,你当上了也是因为聪明人的愚蠢。因为你哥哥的愚蠢。”

我俩说话时,行刑人已经等在楼下了。我不愿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楼上和他告别。他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我漂亮的妻子说:“太太,不要为你丈夫担心,不要觉得没有希望,自认聪明的人总会犯下错误的!”

这句话,是他下楼受刑时回头说的。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但一股风刮来,把声音刮跑了,我们都没有听到。哥哥也跟着他下楼,风过去后,楼上的人听见哥哥对他说:“你也可以选择死。”

书记官在楼梯上站住了,回过身仰脸对站在上一级楼梯上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说:“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

“我现在就把你处死。”

“你现在就是麦其土司了?土司只说要逊位,但还没有真正逊位。”

“好吧,先取你的舌头,我一当上土司,立即就杀掉你。”

“到时候,你要杀的可不止我一个吧?”

“是的。”

“告诉我你想杀掉谁?我是你的书记官,老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的弟弟?”

“他是个不甘心做傻子的家伙。”

“土司太太?”

“那时候她会知道谁更聪明。”

“你弟弟的妻子呢?”

哥哥笑了,说:“妈的,真是个漂亮女人,比妖精还漂亮。昨晚我都梦见她了。”

书记官笑了,说:“你这个聪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没有一件能出人意料。”

“你说吧,要是说话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点。”

温文尔雅的书记官第一次说了粗话:“妈的,我是有些害怕。”

这也是我们听到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塔娜没有见过专门的行刑人行刑,也没有见过割人舌头,起身下楼去了。土司太太开口了,她对土司说:“你还没有见过另一个土司对人用刑,不去看看吗?”

土司摇摇头,一脸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逊位决定的人忍受着多么伟大的痛苦。

土司太太并不理会这些,说:“你不去,我去,我还没见过没有正式当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职权。”说完,就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整座楼房就空空荡荡了。

土司面对着傻瓜儿子,脸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里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但我木然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又仰起脸来看天。天上有风,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很快就从窗框里的一方蔚蓝里滑过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台的土司呆在一起,便转身出门。我都把一只脚迈出去了,父亲突然在我身后说:“儿子啊,你不想和父亲在一起呆一会儿吗?”

我说:“我看不到天上的云。”

“回来,坐在我跟前。”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云,我要看见它们。”

土司只好从屋里跟出来,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层回廊中的一层,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流云。外面广场上,不像平时有人受刑时那样人声噪杂。强烈的阳光落在人群上,像是罩上了一只光闪闪的金属盖子。盖子下面的人群沉默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真静啊。”土司说。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个麦其家一样。”

“你恨我?”

“我恨你。”

“你恨自己是个傻子吧?”

“我不傻!”

“但你看起来傻!”

“你比我傻,他比你还傻!”

父亲的身子开始摇晃,他说:“我头晕,我要站不住了。”

我说:“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没有用处了。”

“天哪,你这个没心肝的家伙,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他自己站稳了,叹息一声,说:“我本不想这样做,要是我传位给你,你哥哥肯定会发动战争。你做了比他聪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远聪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

他的语调里有很能打动人的东西,我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又想不起来该怎么说。

天上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片乌云把太阳遮住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广场上的人群他们齐齐地叹息了一声:“呵……!”叫人觉得整个官寨都在这声音里摇晃了。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时大声叹息。我想,就是土司也没有听到过,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变主意了。我往楼下走,他跟在我的身后i要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我回过身来对他笑了一下。我很高兴自己能回身对他笑上这么一下。他应该非常珍视我给他的这个笑容。

他又开口了,站在比他傻儿子高三级楼梯的地方,动情地说:“我知道你会懂得我的心的。刚才你听见了!”

老百姓一声叹息,好像大地都摇动了?他们疯了一样把你扛起来奔跑,踏平了麦地时,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连你母亲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决定活着的时候把位子传给你哥哥。

看着他坐稳,也看着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个想法,舌头也像有针刺一样痛了起来。我知道书记官已经再次失去舌头了,这种痛楚是从他那里传来的。于是,我说:“我也不想说话了。”

这话一出口,舌头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

37。我不说话

我突然决定不再开口说话了。

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远失去了舌头。他是因为我而失去了舌头的。

纵使这天空下再发生什么样的奇迹,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开口说话。这一次;行刑人把他的舌头连根拔去了。我走上广场时,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开了,阳光重新照亮了大地。书记官口里含着尔依家的独门止血药躺在核桃树下,一动不动地眼望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发现他在流汗,便把他往树荫深处移动了一下。我对他说:“不说话好,我也不想说话了。”

他看着我,眼角流出了两大滴泪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尝到了里面的盐。

两个尔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广场另一边,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墙投下的巨大的阴影里交谈。大少爷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墙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有点不安,不断用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他们是在交换看一个人失去舌头的心得吗?

我已经不想说话了,所以,不会加入他们的谈话。土司太太可能对他们的话题感兴趣,向他们走过去了。但这两个人不等她走到跟前,便各自走开,上楼去了。上楼之前,我的妻子也没往我这边望上一眼。望了我一眼的是母亲。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此时我看着翁波意西的眼神一样。

这时,我看到官寨厚重的石墙拐角上,探出了一张鬼祟的脸。我觉得自己从这脸上看出了什么。是的,一看这张脸,就知道他很久没有跟人交谈过了,他甚至不在心里跟自己交谈。这张比月亮还要孤独的脸又一次从墙角探出来,这次,我看到了孤独下面的仇恨。立即,我就想起他是谁了。他就是麦其家的世仇,替死去的父亲报仇来了。我还在边界上时,这个人就已经上路了,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在这里出现。母亲就要走进大门了,她又回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既然决定不说话了,就不必把杀手到来的消息告诉她,反正,杀手也不会给女人造成什么危险。

我坐在核桃树下,望着官寨在下午时分投下越来越深的影子,望着明亮的秋天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边,后来,两个行刑人把他弄走了。最后,太阳下山了,风吹在山野里瞎喂作响,好多归鸟在风中飞舞像是片片破布。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径直往餐室走去。

一家人都在餐室里,大家都对我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想,那是因为我重新成为于人无害的傻子的缘故吧。大家争着跟我说话,但我已做出了决定,要一言不发。

哥哥嘴里对我说话,脸却对着坐在我侧边的塔娜:“弟弟再不开口,连塔娜也真要认为你是傻子了。”他对美丽无比的弟媳说,“傻子们讴气都是在心里抠,不会像我们一样说出来。”

塔娜的眼睛里冒起了绿火,我以为那是针对得意忘形的兄长,不想,那双眼睛却转向了我:“现在,你再不能说自己不是傻子了吧?”

我把过去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想不起什么时候对她说过我不是傻子。但我已经决定不说话了。

父亲说话了:“他不想说话,你们不要逼他,他也是麦其家一个男人,他为麦其家做下了我们谁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这样子,我心里十分难过。”后来,大家都起身离开了,但我坐着没动。

父亲也没动,他说:“我妻子走时没有叫我。你妻子定时也没有叫你。”

我一言不发。

父亲说:“我知道你想回到边界上去,但我不能叫你回去。要是你真傻,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处,要是你不是傻子,那就不好了,说不定麦其家两兄弟要用最好的武器大干一场。”

我不说话。

他告诉我:“跛子管家派人来接你回去,我把他们打发回去了。”他说,“我不敢把所有的一切托付给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聪明人。

我宁肯相信那是奇迹,有神在帮助你,但我不会靠奇迹来做决定。“

我起身离开了,把他一个人丢在餐室里,土司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了。

房间里,我漂亮的妻子正对着镜子梳头,长长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

我尽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她美艳的脸旁。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笑,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叹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后来,她说话了,她说:“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边。”

风在厚厚的石墙外面吹着,风里翻飞着落悠忽忽地飞翔。醒来时,又是一个早上了。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想对别人说话,你就对我说话吧。”

我对她傻笑。

土司太太的泪水下来:“不想对他们说话,就对我说,我是你母亲呀。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她的房间。身后,母亲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我的胸口那里也痛了一下,我站下来,等这股疼痛过去。没有什么疼痛不会不过去的,眼前的疼痛也是一样。疼痛利箭一样扎进我胸口,在吟吟跳动的心脏那里小停了一会儿,从后背穿出去,像只鸟飞走了。从土司太太房间下一层楼,拐一个弯,就是我自己的房间了。这时,两个小厮站在了我身后,他们突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这时,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来,我跳起来,落下去时,又差点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脚下。

索郎泽郎对我说:“少爷为什么不和塔娜睡一起,昨晚,大少爷去看她了,她唱歌了。”

尔依把手指头竖起来:“嘘——”

屋子里响起塔娜披衣起床的声音,绸子摩擦肌肤的声音,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的声音。象牙梳子滑过头发的咳咳声响起时,塔娜又开始歌唱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唱歌。

我带着两个小厮往楼下走去。到了广场上,也没有停步,向着行刑人家住的小山岗走去。行刑人家院子里的药草气味真令人舒服。我的脑子清楚些了。想起我曾来过这里一次。记得去看过储藏死人衣服的房间。走到那个孤独的房间下面,两个小厮扛来了梯子。尔依说,他常常到这里来,和这里的好几件衣服成了朋友。

索郎泽郎笑了,他的声音在这些日子里又变粗了一些,嘎嘎地听上去像一种巨大的林子里才有的夜鸟。他说:“你的脑子也像少爷一样有毛病吗?衣服怎么能做朋友?”

尔依很愤怒,平时犹豫不决的语调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的脑子像少爷脑子一样没有毛病,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里面有他们的灵魂。”

索郎泽郎想伸手去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嘴里喘起了粗气。

尔依笑了,说:“你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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