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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红丧(13)
大儿子白大年倒背着装五郎神的木盒,祖孙四人向大界岭进发。
到了岭上,白中秋对白秀说:
“爹,不忙,还是你念开山咒吧。”
白秀一听有些火了,说:
“什么?啊?!”
“您老念念吧。”
白秀望着手拿猎叉的孙子白椿:沉静的眉头拧进去了一些大人才有的东西。白秀挺着腰,脸上没有表情。锯齿形的群峰在天空下默然排列着,猎人峰在它们之上高高地闪耀,在灼热的空气里露出冷冰冰的胸膛。
祖先们的暗示由弱到强,在他的心里揎卷、怂恿。人老了就会惶惑,甚至不相信自己,看世界是虚幻的。过去上山,每一个毛孔都是自信,敬什么香甩什么卦念什么咒啊,填了火药子弹,唾一口,“呸”的一声,满山震动,跺上一脚,百兽都要发抖。现在,山莫非要害我不成?
把枪给火气旺盛的孙子白椿攥着。就从香签筒子里拿出了三炷香——那是无味的,怕野牲口闻出来。他让中秋点燃,就一边对着猎人峰小声地、虔诚地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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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开开,盘古老祖下凡来,手执一把开天斧,要把此山大打开。一开东方甲乙木,豺狼虎豹在此出;二开南方丙丁火,野猪老熊莫惹我;三开西方庚辛金,獐鹿兔麂无性命;四开北方壬癸水,四山牲口莫捣鬼!各种野兽摆成行,脚踏地上,到此受死!若还不开,盘古老祖一斧砍开!”
他抽出大砍刀,其他儿孙三人也抽出了腰上必携带的开山刀,齐朝一颗巴山冷杉砍去。那树冠倏地飞出一只雀鹰,扑棱棱飞走了,落下一根黑油油的翅翎,白椿捡了起来。
砍刀就是命令,两匹赶山狗紫花和石头飞身窜上岭上的老爷寨——那是个土匪老寨堡,断壁残垣出没在灌丛和芭茅中。
“猪!”
说声“猪”,猪就高高地站在了一道残墙上——好大的胆子!你看它:两耳尖竖,长嘴如刀,小眼奇诡荒寒,獠牙如铁似钢,两肋肉墩像磐石,身上箭毛似针锥。紫花石头一跃而起,想是去咬野猪的颈子。这是神农架赶山猎狗的绝招,盯住你的颈子,也学了主人要一剑封喉。可那野猪只将头一摆,就避开了危险,再将獠牙一戳,正好挑上再次跃起的紫花。那紫花飞上墙头,被重重甩了下来,一声嚎叫,肋骨叭叭断了。那猪也跳下墙头,又避开了猎人的发射。伤狗紫花和石头见了猪哪有退却的道理,再次跃过断墙,白秀他们也一一爬上断墙。这里视野开阔,猪就不怕暴露在几管枪下,让人遍地开花居高临下挨打?
猪不见了,狗嗷嗷跳跃。白秀估摸猪逃跑的路线,叫白大年快去坐“仗口”埋伏。
等白大年坐好仗口,打回暗语,白秀吹起牤筒,那两匹狗又把猪咬出了亮处。白秀喝唤狗避开,狗也熟了,让开一条眼线,白秀就把那火啄燃了。枪一响,那猪的屁股就冒起一大蓬烟子。不对啊,我打的分明是猪眼,为何屁股冒烟?
伤了的猪带着烟子就跑,好,正是往白大年坐仗的路口狂奔而去。白秀忙用凤头鹃的叫声告诉白大年:“苦、苦克、苦!苦、苦克、苦!”却没有应声,就让白椿再打暗语。白椿的鸟语也学得酷肖,就“苦、苦克、苦”地连叫了四五遍。依然没有应声。那猪时隐时现,白秀再爬上断墙,又啄燃信子,一枪过去,这次瞄的是百分之百的眼珠子,滚珠火药就像唧筒里的水,你挤我攘地亮闪闪直飙而去,就听一声惨叫:“我的娘耶,把我打着了!”
硝烟散处,一个浑身熏黑的人抱着脚在林子里又跑又跳,衣裳筋筋缕缕,分不清个面目,边跑边大声哀叫。几个人就去逮那个人,抱住一看,是白大年,已经成了血人。
九
村里的人说:白大年就是个山混子。他年轻时打跑了媳妇,听说弟媳妇中秋的老婆在崖里摔死也与他有关。这人去很远的山里找过打跑的老婆,听说遇见了红毛野人,野人也是山混子——在山里混了几千年,混成山精了。这野人把白大年捉去,给他脑壳里安了根山混子筋。这就让村里遭了罪。他用他爹的老枪打过家鸡,用挠钩钩人家的腊肉——听说与鬼脱岭的小哥哥们一起在山洞里烧过腊肉吃。前两年,又不知在哪儿遇见了山精,回来就要给政府献宝,说可以奖赏女人。这家伙捉过九香虫、绿臭蛙,还听说逮到过麒麟、双头蛇、太岁。后来,猎人峰上的一个老郎中把他绑着,给他脑壳里下了一根筋,说是山混子筋,给村里人看过,白呲呲的,一拃多长,铁丝那么粗。这根筋被村长拿着说装在白大年的档案袋里了——村长那儿据说每个人都有个档案袋子。抽了筋的白大年老实了几天,但近来因频繁的猪害又有山混子筋长回大脑的迹象。可这一下,他爹的枪就像是长了眼一样的,就像是天意,把他的脑筋打坏了,脑壳里钻进去不少铁砂子,估计打断了山混筋。只是,也把一双好腿给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