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议事厅虽然有些破旧,却很是宽敞,而且打扫得干干净净,正中一张狍皮交椅,两边又列了许多椅凳,看起来很是简陋。三人随即分宾主落座。关东豪门、贵族喜爱跪坐,关西及一般人家则喜爱坐椅坐凳,不消细说。
只听桓约笑道:“山寨初创,简慢之处,还请李公子多加担待。”
李昊欠身道:“大寨主言重了,李某乃一天涯沦落之人,为学骑射,遂在马场做了佣工,能得二位寨主厚爱,邀来山寨之中做客,已是感激不尽。”说得老成持重,竟颇有李膺谦谦君子风范。
三人说话间,各道平生。桓约、王彬听说李昊乃前朝重臣李膺的嫡系后人,便愈加敬重。桓约道:“怪不得李公子武艺如此了得,原来是李太常的孙儿。太常大人的威名,我等都是如雷贯耳,今日能与李公子相见,真乃三生之幸。”
不久,喽罗们已摆上了一桌酒席,有煮烂了的牛肉一大盆,肥羊半只,猪头一个,鹿脯一盘,以及各类菜蔬、山果等等。关东豪门、贵族设宴每人身前摆一小桌,关西及一般人家设宴则喜爱盘坐大桌,这也不必细表。
桓约与王彬让李昊坐了客位,二人作陪。每人一只大陶碗,又将山寨中上好的水酒提来几坛,每人各斟一大碗。李昊已眉头微皱,他本从未喝过酒。
桓约道:“今日得遇李公子,乃山寨中一大喜事,真有相见恨晚之感。这碗酒,权当为李公子洗尘接风。”说罢,手捧大碗,向李昊照了照,一仰脖子,咕嘟嘟便喝了下去。
王彬也连忙举起碗来,向李昊敬酒:“李大哥,我王彬也来敬你一杯。俗语有云,‘英雄不打不相识’,李大哥与我桓大哥今日正是如此,小弟敬两位大哥一杯。”
李昊此次乃平生头一回喝酒,把酒一饮而尽,两片红霞立即飞上双颊,真有点像个害羞姑娘。他仗着酒气壮色,说道:“承二位寨主盛情款待,李某不胜感激之至。”
三人顿时你一碗我一碗,边吃边饮边谈,话说得越来越投机。奇怪的是,李昊的酒喝得越多,稚脸越显恢复如初,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喝下第一碗之所以脸红,倒不是不胜酒力的关系,而是不适应的缘故。他气息延绵,身强体壮,武艺精湛,喝些酒原不是什么难事。
王彬突然叹道:“如今朝政糜烂已极,听说自光和元年起,朝廷竟然公开开放西邸卖官,现在连朝廷文武百官、地方州郡县各级吏员都能明码标价,私相授受,这是何等荒唐之事!然后从光和四年起,皇帝开始作乐于后宫,再也不问政事,这个混帐也能叫做天之子么?”
桓约附和道:“不错,这什么鸟朝廷,我不反它才奇怪呢!如今的官吏是一无治国之才,二无抚民之德。不是用钱捐得的官,便是宦党的养子、走狗、鹰犬、爪牙,依靠阉党的权势攀附而得。若非有个昏君,宦党又焉能如此嚣张跋扈?”
李昊略显惊讶,他消息不通,此事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朝政积弊难返,就算行比卖官更荒唐的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王彬问道:“小弟听说太常大人十五年前受宦官奸人所害,罪魁祸首便是王甫、曹节,不知李公子是否准备报仇雪恨?”
李昊稚脸登时变色,怒道:“这二鬼我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只是我答应过师父,年满十六以前,不得有所动作。如今我业已十七了,若得有机会,必到洛阳寻此二鬼,千刀万剐,方泄我心中之恨。”
桓约一听李昊谈及师父,心想必是高人,便又问:“不知尊师是何方神圣?”
李昊微微自得,笑道:“家师乃天师七子中的‘通明真君’是也!”
“紫虚真人?”桓约与王彬霎时吓了一跳,显得惊诧万分,一脸羡慕的表情望向李昊。
桓、王二人当下对李昊更是敬服,凡李昊所言,无不频频点头。桓约便又道:“我初见李公子,便觉仪表不凡,知非俗辈。今日一席话,更知李公子乃嫉恶如仇、敢作敢为的一代豪杰,他日定可大有作为,得遂替行天道之志。自今日之后,我弟兄二人,愿为李公子牵马坠镫,惟李公子马首是瞻。”
李昊道:“看两位英雄为人、武艺,皆非等闲之辈,何以在此山中落草,年纪轻轻便干这些剪径截劫的勾当?”
桓约道:“李公子有所不知,我与王彬乃姑表兄弟,父母本是铁龙山中猎户,都是良善子弟。我二人从小性情相投,喜好练武,八岁时投名师学艺,习得几路拳脚。原想有一身好武艺,至少也可护家防身,继承父母家业,以打猎为生,从此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却不想生逢乱世,兵来匪去,官贪吏暴,苛捐杂税日日催逼。去年有一日,我兄弟二人在山上打猎,不想官府派人到家中勒索,抢去家里所有的珍贵毛皮和粮食衣物。父母不会武艺,上前阻拦,竟被那些禽兽不如的武吏们拳打脚踢,毒打一顿。老父连气带伤,几日后便身亡了。我兄弟二人气愤不过,趁夜间潜入县令官署,杀死了那狗官。因无处躲藏,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此铁龙山西麓六指峰开山立柜,扯旗造反。如今朝廷无道,民不聊生,贫苦民众衣食无继,生路断绝,见我二人举事,纷纷来投,如今这山上已有三五百人。”
王彬听完,也是一脸愤懑之色,捧起酒碗又敬了李昊一碗,道:“李大哥与我二人有缘,都是与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患难朋友,何不就留在六指峰上。往后杀富济贫,行侠仗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活?”
桓约又道:“我也正有此意,若李公子能留在山寨,我们二人愿奉李公子为山寨的当家,以李公子之英武干练,雄才大略,焉愁山寨不能兴旺?”
李昊见王、桓二人盛情殷殷,很受感动,先举酒回敬二人一碗,笑笑道:“多谢二位的美意。如今世道混乱,仁人志士即将举起义旗,群雄诸侯也即将竞起逐鹿,四方干戈扰攘,正是大丈夫一展身手的好时机。在此山寨附近杀富济贫,终究是小打小闹,虽能泄一时之愤,却难有大的作为,更不能扫平丑恶,收拾乱世。以我之见,有志之士当聚在一块,团结起来,推举一英明之主统一领导,聚众数十万则足以扫平洛阳,攻灭汉朝,一刀一枪地建功立业。小而言之,可以开创理想新朝,图个封侯拜将,以求光宗耀祖;大而言之,可以荡平乱世,铲除无道,救拔黎民脱身苦海,那才不枉为人一遭。”完全是紫虚所教的那套。
桓、王二人见李昊不肯留在山寨,知他志存高远,非池中之物。六指峰一湾浅水,难以让他容身。当下便不再苦留,只是频频劝酒。桓约又道:“李公子既然不肯屈就,咱们二人也不敢勉强。只是在下还有个请求,不知李公子能否俯允?”
“贤弟有话请讲。”
桓约说道:“我兄弟二人与李公子一见如故,愿与李公子结为金兰之好,只是我等出身贫寒微贱,恐怕辱没了公子。”
说到结拜兄弟,李昊倒是十二分愿意。他从小便没有朋友,走到哪里都孤身一人,登时欣然同意:“能与二位兄弟结为金兰,在下实在求之不得。兄弟之间,誓同生死,要的只是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怎能去论门第高低?岂不闻秦末英雄陈胜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在下如今举目无亲,也并非什么高贵之人。二位兄弟在此贵为寨主,怎么说还是有家有业的人物呢!”
桓、王二人闻言大喜,立即命喽罗们摆设香案,烧上三炷高香。三人在香案前半躬身子,拜了八拜,抓来一只大红公鸡,取来一柄利刃,在鸡脖子上一抹,将鸡血在三个酒碗里滴滴嗒嗒洒上一些,三人端起酒碗,相互照了照,便一饮而尽。
论过年龄后,桓约年十九,李昊年十七,王彬年十五。于是,桓约为大哥,李昊次之,王彬为弟。
当下三个少年结为生死之交,桓约吩咐重新整备筵席,三人传杯送盏,谈论时事,开怀畅饮,不觉饮至子夜时分,已是杯盘狼藉,酩酊大醉。
李昊被几个喽罗扶到一间干净的客房里,也顾不得脱衣,爬到榻上,纳头便睡,一会儿已沉沉入梦。他虽说是头一回喝酒,但是内息延绵,竟也醉了,可见喝得不少。喽罗们为他吹熄了油灯,悄手悄脚地退出房外,各自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