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义的预备期已满,成了正式党员。士霞找他时,他正在开生活会。士霞在窗外等了半天,才把他等出来。一见他,兴许是兴奋和紧张,话像炒豆似的往外蹦。“二爹,三爹回来了,还带了个女的。妈叫你回去吃饭。”家义一时没听清,问她:“谁回来了?”士兰说:“三爹回来了。三爹还带了个女的。”家义一时有些犯难。士霞看他愣半天不说话,说声“二爹,我走了”,转眼就跑得没了影儿。
家义犹豫来犹豫去不好决断,只得去找阚书记。阚书记说:“弟弟回来了,还是应该回去看看。他是大学毕业回来工作的吧?”家义说:“是的,还带了个弟媳回来。”阚书记又问:“弟媳是干什么的?”家义说:“他俩是大学同学。”阚书记哦了一声,问道:“家里已经公私合营了吧?”家义说:“是的,我大哥表现很积极,家里的家具、药品全都入了股。”阚书记说:“你回去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再做做你大哥的工作,告诉他,不管什么出身,只要积极支持国家建设,我们都欢迎。”
家义这才放心地回到家。吃饭时,家礼羞惭地对家廉说:“你走的时候,益生堂还是益生堂。等你回来,连招牌都没了。”家廉说:“这有啥,公私合营了才更有前途。你要不这样,我们还不答应呢。”家礼虽然知道他的态度,但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干脆,好像他和家义一样,早就等着这一天似的。看来谁都想把益生堂合出去,只有他一个人患得患失,只想着自己锅里那把米,把国家大事不放在心上。他一下成了少数,讪讪地无话可说了。
吃过饭,家义本想跟家廉多聊会儿,无奈家里人来人往,乱哄哄地说不成话,只得匆忙告辞。家廉问:“你不在家住了?”家义笑着说:“我住在学校,工作起来方便些。”家廉立刻说:“那我也到学校去住。”家义说:“又在胡扯!你住外头,你媳妇咋办?”家廉咧嘴一笑。“自然是我住哪儿她住哪儿了。”家义问:“你俩工作咋安排的?”家廉轻松地笑着说:“还不知道,看是分在城里还是乡下。”家瑛见家义要走,嚷嚷道:“老三回来了,你也不在家陪他?”家义说:“我还有事。”家瑛便数落他:“天底下就你最忙。”
大人们都在堂屋坐着聊天儿,玉芝瞅个空子把家礼叫到一边,悄声问:“咋安排他们睡呀?”家礼说:“把家义睡的那间屋拣拾出来,给那姑娘住。”玉芝说:“人家都结婚了,你还叫小两口分床?”家礼说:“他们是在外头结的婚,街坊四邻都不知道,还是等请完客,再合铺。不讲媒妁之言,嫁娶之礼还是要行。”玉芝白他一眼,说道:“你这又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人家自己都办了,你又何必。”家礼不容置疑地说:“自古都是这个规矩,你去照这安排就是了。”两人当下分工,一个去找家廉,一个去找繁丽,如此这般地把计划安排跟两人交了底。繁丽是个聪明人,笑着对玉芝说:“你安排我住哪儿我就住哪儿。”玉芝没想到她这样随和,心下安定了不少。
第二天,益生堂就有条不紊地开始忙碌起来,家慧和家瑛都被请过来帮忙。启媒、讨八字、报期都不必要了,仪式直接从铺婚床开始。牵亲娘请的是章达宣的夫人。她一共生养了四个孩子,儿女双全。她开始推辞着不来,问:“咋不叫三姑娘来铺床?她不比我还会生些?儿子姑娘岔着来。”家慧悄声说:“我大哥说了,她铺床好是好,就怕一张嘴乱说,前头做了,后头又给你抹了。结婚嘛,总还要讲点儿忌讳。”章婶也笑了,说:“三姑娘是这么个人。”
开始铺床的时候,章婶按照老规矩一边铺一边念叨:“铺床东,铺床东,生的儿子在朝中;铺床南,铺床南,生的儿子点状元;铺床西,铺床西,生的儿子穿朝衣;铺床北,铺床北,生的儿子拜相爷。”铺完了,两人又把枣子、花生和桂元干往被褥和枕头下面一通乱塞。章婶问:“昊昊也有这么大了,你们没想再添一个?”家慧说:“不是不想添。生完昊昊,我这身子就不行了,吃了好些药,也不见好。”两人把街坊四邻送的缎子被面和枕巾枕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上,像办展览一样。然后把玉芝喊来,要她看看是不是满意。玉芝笑着说:“你们快别抬举我了,叫新郎官自己进来看看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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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一章(37)
谁知找了一圈儿,没找见家廉的人。问繁丽,繁丽也说不知道。家慧说:“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一屋子人为他忙得晕头转向,他自己倒跑一边儿躲清闲去了。”家礼说:“快去找找,看他去谁家了。”玉芝说:“这可不好找,他又没个固定位置。”
谁都想不到,家廉这会儿正在家义的宿舍里躲着,跟家义发牢骚说:“就是为了逃避这套陈腐的东西,我们才在学校结的婚,想不到回来还是鸳鸯蝴蝶老一套。”家义问:“繁丽呢?”家廉苦笑着说:“她呀,好脾气,人家说啥是啥。”
家义的口琴放在桌上,他拿在手里,用袖子擦擦,放在嘴上吹了个音儿,问道:“你还吹不吹了?”家义说:“太忙,没心情吹了。”家廉笑着说:“怪不得上头都是灰。下去土改那会儿,你可是最爱吹口琴的。他们都说你吹得好听。”家义脸上浮现一丝讥讽,说道:“你再别提了,就为这点事,我就差把皮剥下来。”
家廉问:“你不在家住,到底真的工作忙,还是跟大哥有啥隔阂?”家义挠挠头发,心里像是藏着很深的隐痛,眉间锁着一层阴云,说道:“咋说呢,我对大哥没啥,但大哥对我是不是有看法我不知道。反正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往后你自己慢慢看吧。”
家廉说:“过两天我想去五姐那儿看看,在学校她给我写过一封信。”家义吃惊地看着他。“你上学的事她咋知道?”家廉说:“走前我悄悄去看过她。”他停顿了一下,神情黯然地说:“五姐很可怜。老少三代,吃饭睡觉都在一间屋里,出进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家义一时无话,瞅瞅家廉,没从他眼里看出什么特别的东西,心下稍稍安定了些,问道:“她写信都说些啥?”家廉淡淡地说:“没说别的,都是些家常话。”家义问:“她提没提二姐夫?”家廉说:“提了。”家义不敢再往下问,手里拿着口琴翻来覆去地看。
家廉一拍腿站起来。“我该回去了。出来久了,他们肯定到处在找。”家义说声:“等会儿。”起身把墙角的皮箱打开,从箱子底摸出五块钱。“这点儿钱,你替我带给五姐。”家廉看看他,接过去揣在兜里。家义叮嘱道:“别说是我给的。”家廉好生奇怪,问道:“为啥?”家义说:“为啥你就别问了。反正,你若说是我的,她肯定不会要。”家廉不解地摇摇头,说道:“这次回来,发现你们一个个都怪怪的。”
在家礼的坚持下,一共为家廉和繁丽请了五桌客。魏学贤、家慧、家义、章达宣一家,家廉在家的同学,还有些亲朋旧友的都来了。
魏学贤写了一副婚联贴在新房的门上。
友以瑟友以琴梅花香度桃花暖
麟之趾麟之定仙人信付玉人来
横批:
麟趾呈祥
贺喜的人都说,这副婚联选得好,尤其是魏学贤那笔字,既有柳公权的风骨,又有颜真卿的圆润,还有魏旷臣的遗风,不可多得。家廉同学里有个顽皮爱开玩笑的,把欧阳修那首《南歌子》用蝇头小楷抄在一个扇面上,送给家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