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_益生堂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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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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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金毅。金毅说:“这大半年,各种各样的偏方单方我都吃遍了。吃着吃着,成了今天这样。我知道,啥药对我都不中用了。”

家礼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像个看客,或是隐身人,躲在一边儿,怀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倾听着金毅进行灵魂告白。

“我十岁那年,爹把我送进药铺当学徒,掌柜和掌柜娘子对我连畜牲都不如。熬更守夜、挨打受骂成了家常便饭,手艺更是一星半点儿都学不上身。解放那年说啥我也不干了,一个人跑出来参加了工作。老院长看我年轻,送我出去学习。他对我好,我不以为然,觉得这些都是我该得的。我甚至在心里还恨他,因为我厌恶了由别人来决定我的命运。文化大革命我往死里整他的时候,心里一点儿都不抱愧,反而兴奋、快活。我这一辈子,就靠着那两年风光了一回。”章达宣和家礼屏住呼吸听他说话。屋里异常安静。大概外面又在下雪。家礼在心里默想:你说你师傅不好,那你跟师傅年幼的姑娘偷情,也是人家的错吗?

金毅在蚊帐里突然发出两声沙哑短促的笑声。“人要没有来世该多好啊!”家礼冷不丁被这句突兀的话弄迷惑了,听不出说话人究竟是想有来世,还是不想有。是想有了再重新活一回,换一种活法呢,还是怕来世遇上躲不过的报应,受各色厉鬼的煎熬?家礼想:也许玉芝就在那边等着,准备为十几年前那两个耳光跟他算算旧账。金毅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血光,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间斗室里似乎有着太多诡异的东西,开始让他隐隐感到不安和不自在。

金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看着他说:“汪医生,你可能还在为十几年前的事记恨我。我看得出,那时候你怕我,就像现在我怕你一样。”金毅嘴角咧开,一字一顿地说:“其实我一直都在怕你,我怕你看不起我。”

家礼在这突如其来的告白面前不知所措,求助似的看着章达宣。他不期然地想起章达宣十几年前信口给金毅编的那段打油诗。“是金还是银,是鬼还是人,说易就不难,鸡叫见分明。”现在天果然亮了,金毅现出了他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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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三章(31)

章达宣把方子开完,拿起来对着光细看了一遍,想一想,把方笺折了两折,揣进兜里,说:“药抓好了,我叫人给你送来。”

金毅顾不及答话,突然极快地掀开被子,把衣服撩起来,两手交替着开始挠抓胸脯。

章达宣起身到床前探视,家礼却远远站着,不敢近前。指甲在皮肤上刮过的呼哧呼哧声,像钝器在粗石上磨擦一样,带着一种焦灼和绝望,让家礼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从头贯穿到脚,浑身不由得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原本想来看看这个一度在他的生活里成为权威、暴力、恐惧的代名词,夜里想起就会惊出一身冷汗,白天看见便会战战兢兢的人,是不是真的丢盔弃甲,成了一只落水狗。他像一只被追逐的猎物,侥幸逃脱后,不敢远离,而是躲在隐蔽处,怀着忐忑不安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暗暗窥视猎手是不是已经离开。好似缺了这个必不可少的确认,他就不敢断然转过身去,将背暴露给对手。可现在,隐在蚊帐里的那个濒死的人,已经不再能勾起他的仇恨和恐惧。上苍把一切该做的都做了,他此番前来,纯属多余。

金毅的女人从外面进来,过去把他两只手扒拉到一边儿,想把衣服拉下来,让他隔着衣服挠。金毅狂乱地推开她,更加急切地挠抓着,嘴里还不断声地喊着:“痒,痒。”女人哭着喊:“你还要不要这张皮了?”章达宣给家礼使个眼色。“我们走吧。”

两人跨出门槛,不约而同地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家礼说:“想不到他成了这样。”章达宣见怪不怪地说:“久忧成疾,久疾成病,久病必死!”

家礼陪章达宣到家,德成正在清点礼品,见他们进来,忙搁下手里的事儿,过来问咋样了。章达宣把兜里的方子掏出来递给国华。“你照这个方子抓几服药,不收钱。”国华说:“他是公费医疗,为啥要我们垫钱?”章达宣说:“叫你不收你就不收。”国华不再强辩,撅着嘴把方子折一折揣进兜里。德成问家礼:“不行了?”家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显而易见,金毅的生命已如风中烛火,瞬间可能熄灭。但他的怪诞的病症里却有着某种令人颤栗的、超乎自然的东西,让家礼难以言明,出乎意料的场面给了他一次很强的刺激。虽说从小就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降临到金毅头上的报应似乎过于惨烈,超出了他的复仇欲望,搅乱了他的心境。他相信金毅已经追悔莫及,要不他求着见章达宣干啥。

章达宣忽然说:“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德成说:“这是《红楼梦》里跛足道人的一段话。”章达宣说:“不错,好记性!”

一个月后,金毅自杀了。一整瓶安眠药一粒不剩全吃了下去。没有遗书,也没有遗言。医院不少人暗地嘀咕:“怪事!连一个字都不留下。”人事科长说:“这回好了,再也用不着跟他嚼舌头了。”

10

魏家的房子先于家礼落实到手,这使他在无尽的等待中,多少看到一线希望。魏学贤把分给自己的几间房略做修缮,从半地下室的黑屋搬出来,和弟弟魏学敏毗邻而居。住在原来的小屋里,处处觉得逼仄,床跟灶仅咫尺之遥。搬进新屋,却因为家什缺少又显得四壁空空。魏学贤去书店买回一幅梅竹条屏的中堂画挂在客厅,两侧配上自拟的对文:虚心过近伪;傲骨碎方真。客厅里有了字画,虽然简朴,却平添了不少生气。只是搬进旧居不到半年,家慧的头晕病日渐严重。冬月十五那天,落了第一场雪。魏学贤跟魏昊商量:“打电报叫洋洋回来吧。你妈嘴上不说,其实天天都在想他。”

汪洋接到电报,披星戴月地赶回茅山,在院子里给他开门的是魏晨。一年不见,她变了许多,身材更修长,肤色也更丰润。臃肿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白蓝相间的中式碎花罩衫。

汪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得的啥病?为啥不住院?”魏晨悄声说:“咋没住院,住了半个月,她吵着非要回来。她知道她的病已经是晚期了。”

汪洋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魏晨说:“这事我也能骗你?”汪洋站在檐下,他让天井里的冷风吹着自己。

家慧拥着被子靠在床上,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那么瘦小。屋中间搁着一架火盆,火红的炭火烧得很旺。她的脸有些浮肿,白皙的皮肤泛着一层青黄,微笑也掩饰不了她的憔悴。

汪洋过去坐在床沿上,浑身紧绷着,眼里的酸涩让他很窘迫。

家慧把他一只手握着,一双深陷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脸上现出平常那副温润的样子,轻声细气说:“你长高了。”

汪洋躲避着家慧的注视,不断往嗓子里咽着唾沫。他看着家慧的手。这双手已经因为衰老变得僵硬了,五指略微分开,掌心弯曲。那是一只呵护的手啊!汪洋对这双手再熟悉不过了。

家慧一双深陷的眼睛牢牢盯住他。“你咋的了?怕我死了?”

汪洋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家慧歉意地笑笑。“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说说你妈吧。你这副眉眼,总让我想起她。”她在床上扭扭身子,让自己靠得舒服些。“那年你舅舅从四川来信,说你妈有个男同学,好像是个啥主任,手里有点儿权,答应说只要你妈回去,一定帮她找个工作。我说,既有这么好的事,你就回去吧。你妈说,那人在学校就不是个念书的料,像个袍哥,真要答应了他,这辈子脱胎换骨都难做人了。”家慧模仿着繁丽的口吻,二十多年前的场景浮现出来,历历在目。她问汪洋:“你知道四川人说袍哥是啥意思吗?”

益生堂第三章(32)

汪洋点点头。家慧说:“她就有这么聪明。她嫁到我们屋里,给我们汪家所有人都争了脸面。算一算,她去世都二十多年了。如果活到今天,也还不到五十岁。没病没灾的,她走得也真是怪。”

汪洋联想到自己梦境中出现的小城,小城里的街巷,街巷里的白衣女子,桩桩件件,也都是非真非幻,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人生的不可捉摸。

魏晨在门口探了下头,见屋里正说话,乖巧地正要退回去,家慧指指橱柜。“你把那杯水递给我。”魏晨拿起茶杯,发现水已经凉了,说道:“我去换点热的。”家慧说:“不换,我就想喝凉的,心里总像火烧一样。”魏晨扶着她喝完水,把她身下的枕头挪挪,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家慧说:“你去买点菜,叫你姐回来给洋洋做点好吃的。”

魏晨走了,家慧接着对汪洋说:“这几天我总梦见你妈,样子一点没变,还跟从前那样好看,就是不见她笑,总是拉着我说想儿子,看见儿子过得不好,心里难受。还说来一次不容易,路远迢迢的。我说你来了为啥不多住几天?她说我没地方住啊,说着说着就哭。她一哭,我就跟着哭。我一哭,再也睡不着了。”

汪洋坐在床边儿,把家慧的手已经握疼了。家慧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也感觉不到。“有天我梦见她穿着结婚的衣服,就是那婚纱吧。我问她,你咋穿着这衣服呢?她说这衣服好看,是她最喜欢的衣服。我说那也不能总穿着呀!她说好看就穿呗,家廉还要娶我呢!”家慧拍拍汪洋的手,“你这次回来,一定去你妈的坟上给她烧点纸钱。她在那边大概是缺衣少食了。顺便把你大学要毕业的事也跟她说说,让她高兴高兴。她这辈子高兴的日子太短了。”

汪洋依旧机械地点着头。家慧说:“我要不是病成这样,也跟你一起去。我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呀。你爸是我最小的弟弟,他不在了,我连他的媳妇都没照顾好。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不起他。”家慧语气平缓地说着。她的目光向前,却又不在墙上,似乎穿透贴满旧报纸的墙壁,到了一个虚无的地方,一个在她的意识里活跃着的地方。汪洋几乎从未听家慧说过这么长的话。这个女人正在回顾她一生的缺憾。她在这种回顾中几乎不谈自己,让她无法释怀的竟然都是对于别人的亏欠。

汪洋说:“妈,你躺下睡会吧。”

家慧摇摇头,继续说:“你二舅前几天跟我商量,想把你爸你妈的坟迁在一起。我若不是病成这样,他们大概已经办了。”说到这儿,她恳求地看着汪洋。“洋洋,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没跟你说。你爹妈死后,虽说一直把你放在大伯和我这儿养着,可你二舅隔三差五没少给过钱。平常有啥难处,找到他,也都是他去跑路求人。远的不说,就你这回上大学,也多亏了他,是不?他这辈子不容易,你对他别太苛刻。”

汪洋低着头,不知如何言对,心里有些发窘。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很多堵墙,这些墙把他的心禁锢在里面。虽然已经推倒了一些,但还有许多残留着。和家义之间,就残留着这样一堵墙。

家慧说:“我死之前,就希望看见你们叔侄和好,这样我心里才能踏实!”汪洋觉得喉头处紧得生疼,为了掩饰,虚张声势地大着嗓门儿说:“妈,谁说你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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