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忆泉闻声不禁一惊,心想如此细腻的声音绝非发自温婆婆,何况眼见她去晾衣物未回。但岛上原只有自己、凤泉两位师父、温婆婆,这声音又明明与几个人都截然不同,那却是谁?仰起头来环顾木屋之中,一眼瞧见了床榻边坐着一个少女,那少女生得娟眉秀口,杏眸桃靥,样貌极是艳美可人。
海忆泉大异,向那少女走近几步,问道:“你又是谁,怎么会住在这里?”那少女陡然见到一个陌生少年,本已有些不安,待见他走上前来,立即扶着床沿站起,一手按着胸口,盯着眼前的少年,却不说话。海忆泉正觉尴尬,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温婆婆已走回屋来。她一见海忆泉,也即大惊,道:“忆泉,你怎么跑来啦?”海忆泉道:“婆婆,我只是想瞧瞧你的住处。你真是不好,原来你有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孙女,怎么从前却不对我说啊。”温婆婆道:“她不是我孙女,你别乱猜,更别在你两位师父面前提起你来过这里。你快回去,往后千万别再到这儿来了。”海忆泉更是不明所以,眼见那少女秀眉紧蹙,对自己略显惧怕,便觉着无趣,然而毕竟不甘心就此离开,又在屋外徘徊不去。温婆婆赶出来,又催促他快些回去,海忆泉道:“婆婆,你和师父们从不对我说岛上还住着别人,她是什么人啊?”温婆婆心知若不告知他实情,依他追根究底的性子,定要去盘问凤孤翔和泉远见,只得道:“你快些去吧,等有工夫婆婆再将这事仔细说给你听。只是你千万不能去问你两位师父,不然可就连累她了。”海忆泉听得全无头绪,但见温婆婆神色庄重不伪,便道:“我知道了,我不对两位师父提起今晚的事就是了。”这才下了峰去,速速返回居处。
到了木屋近前,海忆泉故意装着气喘吁吁,玩得十分疲倦的模样,向凤泉二人交代一声,回了屋中。只是这一夜翻来覆去尽想着晚间所见,总觉甚是古怪,暗想那少女若是在岛上住了许久,必定与众人关系非凡,那么两位师父又为何不说?而倘若那少女是在自己之后来到岛上的,自己也决不会全然不知。自在心里想了七八样原由,但每样一经推敲便有不对之处,想到费解处,着实困了,这才渐渐合眼睡去。
第二日温婆婆照常早早来到师徒三人处,海忆泉好几次想靠近去同她说些悄悄话,都见她暗暗摆手示意不可,只好自去练功。好容易等到一个时候,凤泉二人出屋去练剑,海忆泉忙赶回屋去见温婆婆,向她询问那少女之事,温婆婆见搪塞不过,道:“我早知瞒不了你多久,你两位师父原想等你长大些再告诉你这件事,他们可没顾到你这性子,怎能瞒得住呢?那孩子是你两位师父从中原带到岛上来的,其实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海忆泉道:“我有数啦,婆婆是说她是给我两位师父抓到岛上来的,那她原本又是哪里人?”温婆婆道:“我夜夜同她睡在一处,但从没听她多说过半点自己的事,实在不知道她的来历。”海忆泉越发惊奇,对那少女身世甚感兴趣,但偏偏问不出个端倪来,又道:“那她叫什么名字呢?”温婆婆道:“我一直就只是叫她‘小若’,也不知她姓什么。”海忆泉喃道:“小若,小若…”忽听屋外脚步声响,知道是凤泉二人回来了。温婆婆脸上变色,急忙说道:“你可别念她的名字,往后要专心练功,这事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海忆泉应从了,目送温婆婆出了屋去,自行盘膝而坐,练起功来。
这般又过了数月,已在隆冬腊月,但双剑岛气候宜人,仍是温暖如春。某日海忆泉正在山林中练剑,忽然听到几声极细的鸣叫。他初时只以为是海鸟当空,但抬头望天,却一无所获。再细细分辨,即听出是有人施口技所发,那叫声乍闻极似鸟鸣,但细致品来,可察声中含着一股童稚,当中这微小差别于凤泉二人和温婆婆或恐难以察觉,但于这贪玩少年就再容易不过了。海忆泉耳听着叫声,便回忆起了自己幼时与家近玩伴一同学鸟叫虫鸣尽情戏耍的欢乐来,心想:“岛上除了她,还有谁能学得出这样细致的声来?婆婆这时在岛前,我偷偷跑去瞧瞧她,也不会有谁知道。”他虽然曾答应过温婆婆不再到其住处去,终究只忍得了一时。到得天云峰下,复见两峰间小径曲伸悠远,却再无阴寒之感,趋步走去倒觉自在。
海忆泉行到峰后,正待沿石阶上峰,忽听山腰处飘来一阵歌声:“深冬孤岛不寒,几度风吹人少。常见山中舞剑,凄凄尚早,欲去怎生是好?”正是发自那少女小若。元时盛曲,就如唐尚诗、宋兴词一般,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人人就是不会哼唱几首,总也听得不少。海忆泉平日若闻有人唱曲自不以为意,但此时听到那少女的歌声轻柔淳美,婉转动人,其中又隐隐似带哀伤,便即留心。他虽不通文墨,但曲词中那几句均甚是通俗易懂,更隐约觉得那句“常在山中舞剑”似乎在暗指自己,微觉有趣,大步流星走上峰去。
海忆泉到得木屋近前,只见那少女坐在屋外,正双手支颊,口中兀自哼着小曲儿。那少女这时也已瞧见了他,微笑着直起身来,向他招了招手。海忆泉见她对自己情态大为好转甚是欢喜,道:“小妹妹,我刚才听到你学鸟叫,这才跑上来瞧瞧的。”那少女道:“嗯,我整天一个人待在山上闷得很,你来瞧我,我也挺欢喜呢。”海忆泉听她说并不厌烦自己,很是高兴,道:“你叫‘小若’是不是?”那少女道:“原来婆婆已跟你说了……”沉吟片刻,道:“好吧,你以后就这么唤我吧。”海忆泉心想:“这是什么话?”但又不好多问,便又和她聊些别的事。二人只闲谈得几句,海忆泉但觉那少女言隽语妙,似是大有学识,道:“小若,你一定读过许多书吧?”那少女道:“是啊,可惜这岛上没什么书可读。”海忆泉禁不住就想问她为何给抓来,但话到了嘴边上又缩了回去。那少女见他一时不语,又道:“我见你总是在林子里练剑,你是那两个恶人的弟子吗?”海忆泉明白她说的“两个恶人”便是指凤孤翔和泉远见,笑道:“我两位师父长相是凶了一些,对我倒也不算坏。”话一出口马上想到她是给二人抓来的,自然对两人怀恨在心,忙收敛笑容,又道:“你说时常瞧见我,我怎么从没在林中见过你?”那少女道:“我是在山顶上瞧见你的,你那两个恶人师父不许我到岛前去。哼,稀罕吗,我自然不到岛那边去。”海忆泉道:“我也猜你没离开过这座山峰,要不岛上又不大,我怎么会从没遇见过你。”
二人又讲谈几句,海忆泉怕待得久了给两位师父发觉,道:“我来得有些久了,得快些去了。你刚才那小曲儿唱得真好听,你一个人在山上也没什么乐趣,往后你要想找我解闷,就唱小曲儿,我在林子中一听到你个歌声就上来瞧你。”那少女听他说肯常来,脸现喜悦之色,道:“你等一等,先别忙走。”说着走入屋中,过了片刻,捧着一把野果出来,递给他道:“我刚才在屋后摘的,给你吃吧。”海忆泉称谢接过,立即塞进嘴里一个,咀嚼片刻,赞不绝口道:“好甜呐,真好吃。”瞧着那少女道:“你给我吃这么好吃的果子,可我连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呢。”那少女想了想,道:“我叫欧若婉,现在对你说啦。你是这岛上第一个晓我名字的人,可是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做‘小若’。”海忆泉道:“好啊,我虽知道你的名字,以后仍是叫你小若,也不对别人说。现在我真要走啦。”说着转身向峰下行去。刚踏出几步,听得欧若婉在身后喊道:“喂,你还没对我说你的名字呢。”海忆泉回过头来,见她脸色有变,忙道:“啊,你生气了吗,我叫海忆泉。刚刚只顾着问你,忘记说给你听了。”欧若婉道:“那今后我就叫你忆泉哥哥。”二人相视一笑,海忆泉这才去了。
至此而后,海忆泉练剑之余便上山去瞧欧若婉,两个孩子本都是孤单寂寞,每有相处,自然均甚开心。海忆泉这时才只一十五岁,欧若婉小他一岁,两人心性皆尚属天真烂漫,相互情谊极是单纯,都将彼此当作玩伴,无拘无束,久长后无话不谈。
海忆泉心有旁鹜,练功之时不免常常走神,久了自然给凤泉二人瞧出了势头。两人并不盼隐瞒欧若婉之事能久,只是一心望徒成才,见他日益不肖,都是急在心头,暗想法子要绝他杂念。
其时海忆泉已修习至第三路剑法,那海天风云剑的第三路剑招多是繁复见长的虚招,海忆泉初学了几个月,于当中繁琐招式很是不喜,几经习练仍是力不从心。这天练到一招“八面来风”,该招要旨是令剑招快而兼狠,此招一出便攻敌周身八处要害,防不尽防,避无全避。他接连使练了十来次,始终无法于一招之间尽罩八个方位,而且力道拿捏也有偏差,越是不得要领,越加心急。使到三十余遍时仍旧不成,心中有气,猛力挥剑向身近一棵大树上戳去,木剑“咔”的一声脆响,当即折断。海忆泉心感丧气,将断剑丢在一旁,自在树边坐下生闷气,一时不再习练。忽听身后有人冷冷地道:“练不成却摔剑泄愤,这般心浮气躁,能有什么出息。”回头望去,却是泉远见。
海忆泉站起身来,道:“二师父,这招我还是使得不成样子,你再教教我。”泉远见道:“你于这招已使练了八九日,当中变化也早记住了,还有什么好教的。你平素头脑最是灵活,怎么却不懂得领悟,武学之道全在活学活用,死记师父教授下来的根本全无用处。这招‘八面来风’本算得上精妙,要剑罩八方确也不大容易,但其后招多变,正是弥补你初学时的不足之处的,你且再仔细想想。”海忆泉于他所说的道理原是有所念及,并非想不通其中关键,他之所以练剑不成,纯因分心之故。只因这几日凤泉二人对他管束甚严,每日早晚督促,他便没办法去见上欧若婉一面,因而练功时总不免想着:“我这几天都没去瞧小若,她怕是要想我了。”凡天下诸事,分心必定有误,这道理是再明白无疑的了。他给泉远见一通数落,心里倒平稳了许多,静想剑招,渐感心领神会。空手比划了几下,觉得似模似样,道:“二师父,我现下想通了,明日再练准成。”泉远见道:“既然想通了,这就练给我瞧。”海忆泉将手一摊,道:“我的剑没了啊,明日再削一把……”尚未说完,泉远见已解下腰间两柄长剑,一并递给他,道:“这两柄剑是你爹爹妈妈的,本就该都交给你。现下你就先挑一柄,练这招‘八面来风’来给我瞧。”海忆泉一向只知父亲海村正那柄剑在二人手中,但从不知母亲也有一柄剑在此,于是便选了母亲赵璇的佩剑。
海忆泉此时学剑已有一年余,但使铁铸兵刃却属首次,何况此剑是自己至亲原佩之物,更是倍加珍视。抽出剑来,左手轻轻捏了个剑诀,便运足气力将先前想好的剑招倾力使出。这一回形神兼备,果然大有进步,待停招收剑,微吐了一口气,去看师父,要听他如何称赞自己。哪知泉远见仍无喜色,道:“此后那二十一般后招呢,干嘛不续使下去。”海忆泉心想自己好容易能将此招使好,正该趁热打铁,反复巩固才是,颇觉不解道:“我先将这招练熟了不好吗?”泉远见道:“你这孩子生性懒惰,总是不思进取。来来来,二师父跟你试几招。”说着亮出自己长剑,就要与海忆泉试招。
海忆泉心中气恼,暗想:“我平日几时偷懒过?二师父今日分明是瞧着我不顺眼,有意刁难。好,我就尽全力一试,叫你看看我究竟偷没偷懒。”他从前与二位师父过招也不在少数,但每次凤泉二人都是心怀点拨之意,多也不过是喂招,并非认真交手。此番二人动手却是赌气而为,海忆泉出手与平常大有不同,第一招“风平浪静”直刺而出,名曰平静,却全无平和气象。然而泉远见下手更是凶狠,剑上运足了内力,似将弟子当成了仇敌一般,竟无丝毫留情。二人拆了六招,海忆泉勉强将第一路剑法使完,已觉握剑吃力,不敢再与泉远见长剑相碰,剑招尽是往他周身空位攻去。又拆四招,泉远见猛一招横削向海忆泉肩头,海忆泉侧身避开,立即将“八面来风”使出,剑罩泉远见周身恰如其分,心道:“你总是说剑法要活学活用,我这几招没按路数使,威力却是极大,这可不错了吧。”哪知剑到中途,却给泉远见使一招“天崩地裂”,中宫进挡。海忆泉乍见这一招新异,不及应对,泉远见又已使“风起云涌”攻来,这一招是剑法第五路中的招式,海忆泉自也未曾见过,不知如何拆解,只得挺剑硬接。他这时内力修为已自不浅,但与泉远见数十年的功力如何可比?挡格未果,长剑立给震脱。
泉远见收招停立,道:“怎样,连二十招也接不下,你这一年多来的功夫都练到哪里去了?”海忆泉心下不服,道:“二师父,你最后使的那两招并没教过我。”泉远见道:“没见过难道便应付不了吗?日后你真要与人动手之时十有八九是不识人家武功家数的,若依你说,岂不是打一架便要输一回不可?何况我这两招都不重变化,你要是好好的将‘八面来风’的后招都记熟了,自可拆解,可见你还是没下足功夫。”海忆泉暗愤不语,心想:“你这分明是抻练于我,有意编派我的不是。好,你既不讲道理,我还同你说什么?”泉远见扯着他回到居处,道:“今晚罚你回自己房中闭门思过,想清楚之前不许你睡觉。”海忆泉更是着恼,愤愤不平地回了屋去,当真就在一角坐定,负气不睡,只是哪有半点思过之心?
他一坐数个时辰,眼见快到更天,若在平日早入梦乡,独此一次不寐,颇有不适,但倔强起来难以咽下这口气,只是强忍。也不知又挨了多少时候,忽听门口几声脚步声响,海忆泉听得这脚步声轻缓,立感不对,抬起头来见一人轻轻推开房门秉烛而入,赫然是温婆婆。海忆泉大惊失色道:“婆婆,你怎么没回去?”温婆婆苦笑道:“你两位师父要我守着你。”海忆泉当此情境,脑中念头转得甚快:“我平日去见小若,去得时候多了两位师父自然发觉了。两位师父对婆婆向来尊重,却留她在此,全是因为小若啊。是了,两位师父是要叫小若孤零零在山上过夜,这岂不是我害了她。”想到此,急忙求肯道:“婆婆,你快回去吧,别留小若一个人在山上啊,那可多为难她,她要害怕的。”温婆婆也是无可奈何,道:“倘若平常的事,我只消一说,你两位师父就听了。”海忆泉道:“那好,我去求他们。”
他惶惶跑到泉远见屋外,敲门而入,见凤泉二人都在屋中未眠,虽极不情愿,却没半点犹豫,屈膝跪下,道:“两位师父,弟子全想通了,是我偷懒,我全都知错了。”泉远见道:“你这才来认错,想是当真思虑清楚了,往后要用心练功,再不可分心。好了,准你去睡了。”海忆泉仍不起身,心想:“今日一跪到底,不叫两位师父答应,我万不能起来。”他与二人虽早叙有师徒辈份,但拜师时是向山峰叩拜,此时此刻才是第一次给两人恭行大礼。只听他道:“二位师父既然原谅了我,就让婆婆回去吧,要小若一个人留在山上,她怎么熬得住。”凤孤翔道:“谁是小若,你倒把师父说糊涂了。”海忆泉道:“大师父你早就知道,我这些日子常去天云峰上见小若。都是我自己贪玩耽误了练功,可不关小若的事,你叫婆婆回去吧,我…我今后不去见她了就是。”话一出口便想:“若是师父答应了,我今后当真不见她了吗?”凤孤翔走到窗边,向外望了一眼,道:“这么晚了,我不放心婆婆独个儿回去。那小女孩儿与你异路殊途,你本就不应见她。日后我自会对你言明道理,你快回去睡吧。”海忆泉只得又去求泉远见道:“二师父……”未及说上一句,泉远见已打断他道:“不必说了。”海忆泉按捺不住,高声嚷道:“你们不许婆婆回去,好,我去陪小若。”站起身来做势欲出,凤孤翔转过身去,仍不理会他言语,泉远见大怒道:“你若当真敢去,就别再回来见我。”海忆泉道:“我自然敢去,自然要去。”说完飞身冲出屋去,耳际只听泉远见的吼声:“你这忤逆小子,给我滚回来!”也是充耳不闻,一路狂奔,径去天云峰。
跑到峰下隐隐见山腰木屋中灯火微弱,忙疾步沿阶上行,将到近前时,走得急了,右脚绊在石级上,险些摔倒。海忆泉定稳了身子,狠狠向石阶跺了跺,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那石阶。待窜到屋外,耳听得屋中哭声隐隐,心中顿生酸楚,立即抢了进去,见屋中火光寥落,欧若婉正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地抽泣。海忆泉轻轻伸出手去扶起她,见她双眼又红又肿,衣襟上哭湿了大片,周身颤抖不止。他见欧若婉这楚楚可怜之态,顿觉似有利器在五脏六腑中乱捣,痛如刀割,这滋味从所未历,竟至自己也不由得流下泪来。海忆泉伸手微颤着握住她的小手,只觉触手冰冷异常,柔声道:“小若,我来陪你啦,你别哭,忆泉哥哥来陪你啦。”
欧若婉看清来人是他,“哇”的一声扑到了他怀中,娇小的身躯紧靠着海忆泉胸膛,哭道:“你要是也撇下我,我可不要活了。我好怕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好怕,我…我…”连说了几个“我”,言语阻塞,又是放声悲泣。海忆泉张臂搂住她,道:“不哭了,小若不哭了。有忆泉哥哥陪着你,绝不会不理你。”欧若婉自给凤泉二人抓来,尚是首次伤心落泪,许久才止住颤抖,但眼泪仍是簌簌而下。海忆泉一直哄着她,过得大半个时辰才见她心情平复了些,也就放脱了她。这时天已微亮,启明星晶晶闪耀,二人虽一夜未睡,但各怀着复杂心绪,仍均无倦意。海忆泉伸手轻轻抹着欧若婉眼角挂着的泪珠,问道:“你一直哭到这时吗?”欧若婉道:“是啊,我什么时候都有人陪着,从不识这孤单滋味。唉,幸好你来啦。”海忆泉心想:“我可就不同了,一个人过活的日子也不知有多少。”
海忆泉又同她说起日来别情,连是晚因由也一并讲了,只是不欲令她得知自己同泉远见争吵,便只说是师父近来心境不佳所至。但欧若婉冰雪聪明,立时揣度出实情,道:“忆泉哥哥,他们是不喜欢你同我在一块儿啊。”海忆泉怕她多心,道:“两位师父只是怪我贪玩误了练功,其实也不是恼我同谁在一起。都是我连累了你,你怪我就是。再不然,你打我几拳吧。”欧若婉道:“我一点儿也不怪你,都是你那两个恶人师父不好,我恨死他们了。”随即破啼为笑,道:“你要我打你几拳,我的力气又没你大,还能打疼你吗?”海忆泉摇头道:“那却不是,我从小到大虽没有几个人待我好,可也只是给姆妈打过一次。我心甘情愿要你打,你说这责罚重不重?”欧若婉“嗯”了一声,问道:“你姆妈为了什么缘故打你,你又甘心受打?”海忆泉道:“我也说不上那是为了什么缘故,况且我那次也没甘愿,是她出手太快了。”于是将当年在临安街头观斗之事讲述了一遍。
欧若婉听了惊奇道:“咦,你曾见过我爹爹同人打架吗?这倒有些奇了。”海忆泉和她倾心交谈,早知她父母亲人都身属白书堂,更因同居临安而觉亲切,但不知她父母之名,这才想到这一节。回想起当日见那欧仲昆的武功十分了得,即起疑惑,道:“小若,你给我两个恶人师父抓了来,难道他们是同你爹有仇吗?”话甫出口,觉着自己叫凤泉二人作“恶人师父”也甚受用,不禁咧嘴欢笑。欧若婉道:“我初时也这般想,但后来越加推敲越觉不会是这样。我给他们抓住时我爹爹就在当场,他们却是在同我外公动手。”海忆泉道:“那么是他们和你外公有仇,或是你外公在为你爹出头。”欧若婉道:“这个决计不会,我外公武功极高,又是前辈,怎能与你两位师父结怨?至于替我爹爹出头,我也不信。忆泉哥哥,若是有人与你有仇,找上了你,你会如何?”海忆泉道:“那就打啊。”欧若婉道:“不错,你和我爹爹的性子虽异,但这个倔强脾气却别无二致,倘若是有人找他寻仇,他宁可自己死在对头手上,也定不许旁人代管的。”海忆泉觉着有理,想想又道:“那么后来我两位师父带你回岛的路上又问你些什么?”
欧若婉见屋外朝阳已升,起身向外走去,道:“天也亮了,咱们到外面说话去。在屋里坐了整晚,气闷得紧。”海忆泉站起身来,同她到了屋外,晨风迎面吹来,二人顿感清爽舒畅。海忆泉在山腰环顾双剑岛四周,平日见得熟了的树木景致这时却尽透着孤寂,只感自己心中空荡荡的。
欧若婉望着远处出了一会儿神,才道:“那时我给他们抓住了,他们就变着法儿问我的名字身份,我不肯说,就骗他们说我是同爷爷从北方来临安探亲的。”海忆泉道:“他们自然要不信的,你这口音瞒不了人的。”欧若婉道:“是啊,可我那时已张了嘴,想改口也不成了。不过第二日我念了一句话,他们可就没奈何了。”海忆泉问道:“是什么话?”欧若婉道:“我念的是‘清明早、立夏迟,谷雨种棉正当时’。”海忆泉不解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欧若婉道:“这是黄淮一带农人讲的一句谚语,说他们那里要种植棉花,在清明时种了嫌早,在立夏之时播种又已误了时令,只有在谷雨节前后播种最为适宜。我是富家小姐打扮,他们哪能料到我还懂得这个。”海忆泉并不明白当中道理,但知她此计大有门道,赞道:“你真聪明,想得出这样的好法子来。”欧若婉道:“什么好法子,后来我又不知变了多少花样,说了多少种各地的方言,可还不是给他们带到这岛上来了?”海忆泉心想:“倘若我两位师父没将你带来岛上,我虽和你同城居住,却不一定相识。”当下岔开话头,道:“小若,你又说你懂得许多地方的言语。”欧若婉道:“我外公少年时游历四方,中原各地的方言哩语他都很精通。我小时候最欢喜学话,整天缠着外公教,所以也会说了不少。我学给你听啊。”便随意拣了几句地方土语说来,海忆泉也没在意,又道:“婆婆没同你说过些什么吗,说不定她知道我两位师父干嘛要抓你。”欧若婉道:“我想婆婆也是不知。只是我这一年多来仔细想想,你那两个恶人师父的仇人定是我白书堂的人,而且当日多半没在堂中。”
海忆泉想起一事,道:“我爸爸和姆妈同二师父是好朋友,他们一直以为我二师父死了,我当年曾听他们说要寻仇人给二师父报仇,莫非那人就是白书堂的?”欧若婉道:“那也说不准的。本来你那姓泉的师父抓住我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他说要我外公拿什么讯息来换我,只是我那时实在害怕得厉害,没有听清,过后再也想不起了。”二人片刻间也揣测不出个究竟来,海忆泉道:“咱们也是猜测不出,就只盼我两位师父早日说出来。”又待再说,忽见峰下一人踽踽行上,举步蹒跚,正是温婆婆回来了。
欧若婉一见温婆婆,立时迎前奔去,扑到她怀里,道:“婆婆,你可回来啦。”声调有异,似乎又要哭出来。温婆婆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叹道:“好孩子,苦了你了。”又向海忆泉道:“忆泉,你快回去吧。”海忆泉一想到要回去,泉远见那虎啸狮吼般的斥责声便又充斥耳际,但瞧瞧欧若婉,胆量立壮:“我敢来就不怕回去。”温婆婆见他不立即就走,以为他有所畏惧,劝道:“你回去后向你两位师父认个错吧,他们已肯让我回来,自也会原谅你。”海忆泉心中却不痛快起来:“我昨晚跪也跪了,错也认了,又有什么用,再说我这又犯了什么错了?只是今日不回去认错,往后他们又不知怎生折磨小若,我已连累了她一次,不可再有下次了。”打定了主意,同二人作别归去。
海忆泉下峰返居,将近屋前便已见凤泉二人在屋外等候,二人本就丑陋,再加此刻脸色难看,真如凶神恶煞一般。海忆泉把心一横,大步上前,朗声道:“二位师父,我回来了。”泉远见怒极,抬手就是一拳,狠狠往他身上打来,海忆泉眼辨来拳虽疾,却没夹带内劲,也不运力抵抗。他中拳摔了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爬将起来,泉远见已逼到近前,喝道:“畜牲,你倒还有脸回来!”海忆泉认错的话本已到了嘴边,闻言拧起性来,又缩了回去,道:“我又没错,怎么没脸回来。你打死我,我也只是这一句话。”凤孤翔斥道:“你不听师父的话,还说没错。”海忆泉道:“你们说得若是对,我自然听,说得若不对我就不能听了。”
二人听他顶嘴,更增怒意,齐抢上来又欲再打,却是谁也无从下手。凤孤翔与他只是师徒之谊也还罢了,泉远见乃是受海村正临终重托,誓要教导这弟子成人,这时眼见他坚强不屈,何况扪心自问,所为也确有不对之处,实不忍心再打了,退开几步,道:“你好自为之。”说着和凤孤翔并肩走开,再不理会他。海忆泉抚着痛处慢慢挺直了身子。适才始算他一生中第二次挨打,虽则这拳并不是发自欧若婉,却也是为她领受,一样的心甘情愿。自在原地呆立良久,方有所悟,走到林中独自练起剑来。
此一变故后多日,海忆泉不与凤泉二人多说只言片语,只是每日勤练剑法,朝出晚归,夜间也不忘打坐养气,比往日用功不啻十倍。他在这些日子中也不去见欧若婉,心思都集于习剑上,虽然只凭几日的勤奋并不能使武功陡增速进,却能令两位师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也就自然而然使一场冷战消于无形。
这日海忆泉练完了泉远见交代的剑招,径到天云峰上去见欧若婉。相见一番欢喜之下,海忆泉道:“小若,我这些日子没来瞧你,你恼我吗?”欧若婉听他直截了当的一问,大感突兀,道:“你早晚都在林子里练剑,我常常看到。你要用心练功,我不恼你。”海忆泉道:“那就好,我今日上来,要求你一件事。”欧若婉奇道:“求我什么事?”海忆泉道:“再有几日就是年关了,我想求你下峰去,同我两位师父和婆婆一起过年。”欧若婉脸上变色,道:“你来求我干嘛,我能不能下峰,又非是自己说了算的。”海忆泉道:“两位师父那里我自会好生求肯,你先答应了我,好不好?”欧若婉心中本有几百个不愿同凤泉二人相处,但一想到岁末年关之时自己的孤独滋味,又极不甘愿。海忆泉携起她的手,劝说道:“这岛上原就咱们五个人,过年时还不到一处共聚,太不成样子了。可惜二师父说我爸爸姆妈的事还没办完,不然叫他们也来岛上,到时就有七个人,那多热闹啊。”欧若婉心头一震,忽然体会到他的苦心孤诣,感动不已,道:“忆泉哥哥,你这是顾着我,我答应就是。就只怕你的师父不肯。”海忆泉道:“他们只是要我练好武功,我这些日子这般用心,他们虽然口上不说,心里可不知有多满意,我往后再用心十倍百倍,让他们更加满意千倍万倍。如今我诚心诚意的去求,他们怎么会不应?”顿了一顿,又道:“我两位师父要带我去琼州买些年关的吃用,过几日就回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吃饭说话,你便不是孤零零的了。”欧若婉听他说要离岛几日,只觉一阵莫名不舍,待要张口再同他言语几句,已见他快步下了峰去。
海忆泉这一去七日后方归,此行往琼州,凤泉二人带着他顺道游览,着实别有一番滋味。归岛之时已在除夕当天,温婆婆早已打点好岛上诸事,居所内外张灯结彩,大有喜庆之意。海忆泉不见欧若婉,便向温婆婆询问,温婆婆道:“你去哄她下峰来吧。”海忆泉知道欧若婉又使小性,向凤泉二人交代一声,便寻上了峰去。他心中惦念欧若婉,一路上二十余级台阶上去渐生异感,却不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只觉要去见的既是伊人又似非伊人。欧若婉此时正站在屋外呆呆望着海忆泉到来,但直至海忆泉已在自己面前,仍无半点反应。海忆泉伸手去拉她衣袖,道:“小若,咱们快下山去,婆婆正打年糕呢,咱们也去帮忙。”欧若婉怔怔片刻,道:“忆泉哥哥,你回来了。”忽然转身向屋中奔去,竟连头也不回。海忆泉倒吓了一跳,也跟着进屋,道:“小若,你怎么啦,不舒服吗?”刚问得着几句,见她眼泪汪汪,已夺眶而出,愈加不明所以,道:“你为什么哭,我又没扮怪样子吓你。”欧若婉双手掩面,顿足道:“我不知道,就只想哭一场,你别理会我。”
海忆泉见玩笑也开不得,顿时没了主意,既不知她因何而哭,自无从劝慰。心想劝说不是,倒不如另想办法哄她开心,仍是笑着道:“你别哭,我来说件有趣的事给你听。”欧若婉揉揉眼睛,道:“什么事,我不要听。”海忆泉听她这话孩子气十足,肚里好笑,一本正经地道:“前日我和两位师父到了一处很大的集市上,两位师父去买东西,我就在一旁等着。那日可热着呢,一点儿不像是冬天,我站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受不了啦,正想找个阴凉些的地方去,可是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脚边发出几声吱吱的声响。”欧若婉道:“那不是有老鼠吗?”海忆泉道:“可不是嘛,我低头一看,嗬,好大的一只耗崽子!我好奇它怎么到了脚边,于是就快走了几步,哪知它也跟着窜了上来,我一生气,伸脚去踩它,这鬼东西倒机灵,跳起来就躲。可是我收回脚,它又没头没脑的缠上来了。后来我恼了,就冲着它喊:‘喂,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再不走我叫大花猫来吃你啦。’它这才撒腿就逃,再不随着我了。”
欧若婉忍不住“嗤”的一笑,道:“又来胡说八道。”海忆泉终于令她转忧为喜,心中也甚为欢愉,道:“这才是,你笑起来可好看呢。好啦,咱们快走吧。”欧若婉满心喜悦,再不任性,随他径到岛前屋所。
凤泉二人几有两年不与欧若婉谋面,此时相见更是生疏。凤孤翔见她秀美更胜往昔,也不似心中愁苦的模样,温颜道:“小若,你住得还好吗?”欧若婉越是见他和颜悦色,心中越感厌恶,道:“我好不好不关你事,这次是你们要我来的,可不是我自己要下峰的。”凤孤翔囚她于岛后本是为顺泉远见之意,心中常自抱愧,听她没好气的说话也不生气,道:“是,是我们请你下山来的。”泉远见听了却感甚不受用,道:“我将话说在头里,往后你还是住在峰上,可不许随意下来。”欧若婉气得周身发抖,紧咬嘴唇,本来红光满面,这时却已转为惨白。海忆泉急道:“二师父,你干嘛对小若这般凶。咱们讲好的,你得待她好好的。”泉远见哼了一声,道:“忆泉,你和小若去帮婆婆的忙吧。”
到得晚间五人共坐一席,温婆婆做了满宴佳肴,香溢满堂。欧若婉小试厨艺,也亲手煲了一锅汤,更尽乐融之所极。凤孤翔喝了一口汤,但觉入口甘之如饴,赞叹道:“好一道开胃甜汤。小若,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烹饪手艺却这般高明。”欧若婉听他褒赞自己倒也开心,道:“这道‘西子汤’我以前从没做过,你要喜欢就请多喝些吧。”泉远见插口道:“西子不是说西施吗,可这汤式也没见美到哪里去啊。”欧若婉记恨他先前言语,道:“这名目是我申师伯取的,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说着白了她一眼。泉远见只当没瞧见,又道:“你说的是那申信义吗,这人还懂厨子的手艺吗?”欧若婉道:“我申师伯很会烧菜,这汤式便是他想出来的,他说汤味的甜美很合西子之美,但西施是出了名的病美人,这汤色可就不大美了。那是喻比故都临安的湖光山色,景致虽美,终究是全给南宋的昏君奸臣糟蹋了。这汤虽甜,却是以苦瓜和杏仁儿为料,细细品位就能尝到苦涩了。”
海忆泉心想:“我自小在临安长大,也没觉着怎么不好。这汤好喝也就是了,小若那位师伯偏却有这许多说辞。”当下只是埋头喝汤吃菜,并不多言。凤孤翔暗想:“读书人就是有股子呆气儿,取个名目也有所唆,不过这姓申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突然又想到:“这小丫头另有心计,向我师兄弟兜售她白书堂中人的忧国忧民之心,想消减我和师弟的敌对之意。嘿嘿,事是一件归一件,大义当前才能暂且放下私怨,此刻要令师弟和忆泉不去报仇,当真是门儿都没有。”想到此冷笑了一声,这一声不合情境,海忆泉固觉有异,连泉远见也感古怪。只有欧若婉才明白,他这一声笑乃是体会到自己用意后不售此计,脸色微沉。
饭宴过后,海忆泉拉上欧若婉走去海滩边,取来许多烟花炮仗,道:“小若,这些东西放起来好看煞人,我放给你瞧。”说着点燃了数只,片刻便听噼噼啪啪之声大作,二人举目仰望夜空,花火已然四射,明艳靓丽,照得海天之间通明豁亮。欧若婉虽不是首次见到这些玩意儿,仍不免连连拍手叫好。海忆泉自己也大觉开怀,索性将剩余的爆竹一并放上空中,瞧着满天异彩纷呈之景,忽有些想念起父母来:“爸爸,姆妈,你们怎么不来岛上瞧我?”但只不过是心中作想,却不说出口,以免惹得欧若婉也思念家人。二人在沙滩上坐下,静听海浪腾腾,海忆泉道:“小若,大师父待你很好,那是什么缘故?”欧若婉小嘴一撅,道:“我才不稀罕呢,我宁愿他也像你二师父一般待我。他那假装的模样我瞧着可不舒坦。”海忆泉听她语气不对,便不提此事,又拣些有趣的事同她大肆说笑,坐到夜深了才送她和温婆婆回峰,暂作分别。
初一清晨,海忆泉早早到峰上给温婆婆拜年,温婆婆很是高兴,送了一双新纳的布鞋给他。海忆泉高高兴兴地接下了,又向欧若婉也行拜,却见欧若婉羞红了脸,转过头去不敢看他。海忆泉自同她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有如此情态,正自不解,只听温婆婆道:“小若,你给忆泉缝的新衣裳呢,怎么不拿给他。”欧若婉急道:“啊,婆婆,你答应了我不说破的。”温婆婆笑道:“你赶制了大半个月,难道不是为了想送他?你自己不说,又不叫婆婆说,忆泉却如何能够知道?”海忆泉笑问道:“小若,你给我做了衣衫吗,跟谁学的?”欧若婉羞赧得连脖颈中也红了,细声道:“我跟婆婆学的,缝得又不成样子,怕你不喜欢。”海忆泉道:“怎么不喜欢。”两手一齐伸出,道:“拿来吧。”
欧若婉连忙摆手道:“不,不好。”说着扭身走开。海忆泉张手拦住她,嘻嘻笑道:“既缝了给我,干嘛不拿来。”欧若婉无奈,只得缓步走去衣柜旁,从中取出一件蓝色布衫来。海忆泉探手要接,欧若婉手一缩,道:“不行,我还没缝好衣袖呢。”海忆泉只道她害羞,一把抢了过来,道:“那我就穿这没袖子的衣衫。”抖开来才见这衣衫裁缝未妥,确无两袖。欧若婉道:“我苯手苯脚的,没有缝完……”说这低下头去。海忆泉心中大是感动,道:“小若,我很喜欢。”欧若婉还当他是有意安慰自己,道:“忆泉哥哥,我担保三日内缝好,到时再拿给你穿。”海忆泉道:“这衣服我舍不得穿的,我要一直把这衣服带在身边。”欧若婉听他说的诚挚,决非作伪,这才知他当真喜欢,便不在执意了。这衣衫有衣袖也好,没有衣袖也罢,都已无关紧要,只要两人都能体会彼此心意,就已足矣。
海忆泉手捧着衣衫,心想:“她缝衣衫给我,我也要送她件什么东西才好。”伸手入怀,将母亲那只玉镯摸了出来,道:“小若,这玉镯原是我娘的,我送给你戴。”拉过她的右手,慢慢给她戴好。欧若婉对他一番心意终得回报,满心欢愉之情,道:“忆泉哥哥,我给你唱小曲儿听。”也不等他答话,放声唱道:“风天雨地花当艳,寒霜未减芳孤意。绵绵更似何欢颜?此去但盼,佳期漫漫,甘苦愿与君相伴。”歌声中喜乐无限,柔情不尽。海忆泉只听得心神恍惚,眼前的少女美态翩翩,浑然不知自己所属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