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你们两个,都识字,读书是好的,但什么也不要相信。他们什么都可以写书,
这种事情,是握在他们手里的。”
他从板床上伸下两腿,两手靠在板床沿上,向我们俯着身子继续说:“书,应当怎样去
了解呢?它是专门揭发别人的隐事的。
这就是书。它说:请看吧,人是怎样的,木匠或者别的什么人,是怎样的,可是它把贵
族写成了另一种人。书不是胡乱写的,它一定为某些人说话……”福马沉着地说:“彼得杀
死工头是对的。”
“唔,这不行,杀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可是你得打消这个念
头。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给人家当伙计……”“我不是说你,奥
西普伯伯。”
“这反正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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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公正的。”
“等一下,我告诉你,写那本书的目的,”奥西普打断福马带怒的话。“这目的是很狡
猾的。你瞧,这里说到没有平民的贵族和没有贵族的平民。现在你看:对贵族固然不利,对
平民也未见得好。结果就这样:贵族衰败了,发傻了。平民呢,得意了,酗酒,害病,受委
屈。书里说什么,给贵族当奴隶要好些;贵族庇护平民,平民帮扶贵族,大家有饭吃,一切
都平安无事了……这话本来不错,我也决不争辩。跟着贵族到底过得安静些。平民穷苦,对
贵族没有好处,平民有钱,而且不聪明,对贵族就很好,这就是对他有利的。我很明白这
个,要知道我自己在贵族底下呆了快四十年,我亲身尝过不少苦。”
我想起自杀了的马车夫彼得,关于贵族也说过同样的话,感到奥西普的思想同那恶老头
子的完全一致,心里觉得很不愉快。
奥西普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脚,又说:
“我们应该了解书本和其他文章。无论谁,都不会白干什么事的。看起来好象是胡干,
这是外表。书也不是白写出来的,它是要搅昏人家头脑的。一切事,都要靠智慧去做,没有
智慧,既不能用斧子砍东西,也不能打一双草鞋……”他谈了很久,躺下,忽然又跳起来,
在暗夜的静寂中,轻轻地说出他的警句:“人家说贵族和平民是对立的两方,这是不对的。
我们是贵族的一部分,只是在最下层。当然,贵族靠念书长见识,我靠碰壁长见识,贵族的
屁股白一点,这便是全部的差别。不,年轻人,按照新方式生活的时代到来了。把书本丢开
吧。让大家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那么,他是谁?他也是人。那么现在该怎样呢:上帝
并不多要他七个卢布,对吗?不呀,租税方面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终于天快亮
了,黎明掩没了所有的星星,奥西普对我说:“你瞧,我多么能说呀。今晚上我说的话是从
来没有想过的。孩子们,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我是因为睡不着,随便胡说的。躺着躺着就
会想出些什么来消遣:‘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里飞到山中,从这个地埂飞到那个地埂,过
完了自己的寿命,上帝的命令下来,乌鸦就死了,干硬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
有……好,我们睡吧,很快就该起床了……”
十八
跟当时的司炉雅科夫一样,现在奥西普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变得高大了,遮住了一切的
人。他有些地方跟司炉非常相象,但同时又使我联想起外祖父、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
厨师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所有深留在记忆中的人们,另一方面又在我的记忆里,留
下自己深刻的影子,好象铜绿锈在钢钟上。可以看出,他有两种思想的系统:白天在人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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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的时候,他的思想清楚、平凡、事务式的,比较容易了解;休息的时候,傍晚带我到街
上去访问他那开煎饼店的女朋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所表现的思想就完全不同
了。在夜间,他有一种特别的思想,好象路灯的火光一样有许多方面。这些思想很好地发着
光,可是不知道哪方面是它的真面貌,而且也弄不清这些思想的哪一方面是接近奥西普,是
对他最宝贵的。
他好象比我以前见过的一切人都要聪明得多。我用环行在司炉雅科夫周围的那种心情来
往在他的身边——我想看透这个人,了解这个人,可是他闪动着,躲避着,总是难于捉摸。
真实的他躲藏在什么地方呢?在他身上,哪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记得起对我这样说过:
“你找找看:真正的我藏在什么地方?好,你找吧。”
我的自尊心受伤害了。而且他伤害了我的比自尊心更高的东西。弄明白这个老头儿,对
我说来是万分必要的。
他虽然难于捉摸,但很坚定,好象即使他再活一百年,也依然是这样一个人,在不坚贞
得出奇的人们中间,也能坚定地守住自己。鉴定家的坚定也使我得到这样的印象,但那是使
人很难受的,而奥西普的坚定不同,他使人愉快。
人们的动摇性,强烈地映在我的眼里,他们象变戏法一样,从这个姿势变成那个姿势,
对于这些打击着我的无法解释的跳跃,我已经不再惊异了,这种跳跃,使我对于人们的热切
的兴趣慢慢地消失了,搅乱了我对他们的爱。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们工地上,飞快地来了一辆破马车。
车夫台上,一个喝醉酒的满脸胡子的汉子,阴沉地坐在那里打饱噎。他没戴帽子,嘴唇
被打破了。马车里面,喝醉的格里戈里·希什林摊脚摊手地躺着,他的身边一个肥胖的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