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阳雨,我告诉你,这是一种很平常的生活。它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如果你指责生活,特别是指责像我这样的生活,那就是在指责我自己。如果那样,我就会被一系列的情绪所包围:悔恨、怨气、自我封闭,最后,埋葬掉我的是我自己。我和你哥哥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乐趣,他在官场上,而我,我在楼上,在阅读中,在笔记本电脑里的文字上。这不是很好?人生说到底,就是各得其所。只有那些认为自己不得其所者,才是孤雁哀鸣,才是失败者。……为什么你会那么说?”
这样的词已经诞生:
距离,不能,
失望,痛苦,
挣扎,孤零零,
下载
冷淡,激情,你的姓名。
“你刚才那样说,好像是……”桂阳雨觉得自己需要理清楚索依依的话语所指。
“你如果不做你想做的,你会非常痛苦。因为你背叛了你的价值基础。可是你如果那样做了,你也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后悔,你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该怎么办?”桂阳雨故作轻松地问。
不,桂阳雨对自己说,我决定了,我将放弃。我为什么要去为那些我并不熟悉的人去得罪我的哥哥?正是我的哥哥在经济上的大力支持,我才得以轻松地读完大学,又接着读研究生,更为直观的是,我才可以带着吉晖这样的上海姑娘,在上海的娱乐场所豪放不拘地消费。新天地的一杯啤酒三十元,十块一碗的半两米饭,四小段中指大的油炸排骨五十元,还有,算了,不说,如果没有你哥哥的豪爽,你什么时候才可享受得到?所谓的正义,公平,它们存在于思维的角落里,瞪着肥绿色的小眼睛,一个劲地挤眉弄眼,可是有谁见过它们在中国成长过,有哪个中国人娶过来,把它当作大媳妇看?——不,桂阳雨,这不对。不对。你开始犯错了。你并不希望你自己过得是离开追求正义与公平的生活,如果真的远离了它们,对你来说,那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一件事,非常非常糟糕的生活啊。
“我已经说了。”
索依依嫣然一笑。接着去接一个电话。
桂阳雨对着桌上的花瓶发愣。
许结。问他话,他回答最多不超过六字,不管你听懂还是没听懂。他的儿子读书不好,高中没有考上,却接到南昌一家中专学校一张学医的录取通知书。为了让儿子不再活得像他那样辛苦,他掏空了家底,借了一万块,把儿子送走了。儿子学了一个学期就回来,说学校让他们在家附近的医院就近实习,工作自己找。他以为儿子学了一手回春的本领,没料到针也不会打。他没有想过要上法院,要打官司,要请律师,就是想了,但他的钱早已花光,他的债台已经高筑……桂阳雨为他拍下的照片上,是一个神情淡漠、无助的脸孔。他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觉,有病没病,大雨毒日,从不间断。田头地里的菜卖给菜贩子,菜贩子又把它们运往深圳、广州。菜贩子在田头吆喝着。他从河水里捞上来浸泡的各种蔬菜。
江晓岚,陈规。已经无法与他们对话、探寻他们的心思,因为就在三天前,他们已经睡在坟墓里。他们交不起村委会催要的款,受了镇财政、税务人员的臭骂,挨了村里恶小子的毒打(村委征款的方式),夫妻一块服毒。桂阳雨拍下了他们结婚照的照片。它挂在黑洞的小房里,黑白照,是那个房间里唯一能反光的物件。相片上的他们想笑,但没有笑出来。没有村民敢提出为什么他们会死。当他提出这个问题时,村民低着头做事去了。
李秀丽。七十三岁。儿子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丈夫八年前让满载着水泥门框、翻了筋斗的手扶拖拉机压扁。桂阳雨在村头的卵子形的石头上见着她,问她话,她只盯着桂阳雨看,好像想看看他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她时常晚上就趴在那块石头上睡觉,没人理会。那个晚上,桂阳雨扶她回家,她机械地跟着桂阳雨走,回到家里,家里没有电灯,没有油灯,也没有蚊帐。桂阳雨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也许村头的风大,可以驱散蚊子。桂阳雨拍了一张照。看着她脸上的肌肉,桂阳雨知道她早就不懂得什么是笑。
陈宏道,村长。承包了两座山,一个小水库。家里一辆十三铃,四辆摩托车。一架刚从城里买回来的背投。高楼琉璃瓦的家。高大的箱响放着彭丽媛的《喜玛拉雅》,整个村庄都得接受这音乐流颠来倒去的洗礼。村民反而觉得热闹些。
——仅仅一天半的时间!再也见不着他们了。现在,是这座房子,是手里的水杯,是索依依对着电话话筒的婉转音调。
他放眼朝索依依捉着电话话筒讲话的背影。索依依的身子倚着橱柜,裸露的小腿分外耀眼。它雪白,无瑕。也许是什么小虫子或者只是神经末梢的微动,她的左小腿肚发痒,于是她踢了踢右脚,把右脚的凉鞋踢开,用右脚的拇指划动左脚的小腿肚子,并在那里留下几道红色的划痕。她的右脚心红润红润的,上面的褶皱清晰可数。当她的右脚掌去划动左脚腿肚子时,动作随意而可爱,左腿与右脚像是两个调皮的小孩子在嬉戏。
桂阳雨的杯子停留在半空中。他此时真想跪在那双腿下,如同欣赏艺术表演一样,更为真切地接近它们。桂阳雨的脑海中突然迸发出一幅图画:那双雪白的腿蹬向天空,在他的撞击下如同两朵晃动的白色马蹄莲。
一阵潮热在他的体内散发、扩展。
索依依挂上电话,转过脸,朝桂阳雨这边走来时,桂阳雨的眼睛依旧停留在那双腿上。它们的走动,他幻化为电影的长镜头,而且由于摄影机开大光圈,底片曝光度增加,面画的亮度也提高了。他有深切的眩目感。
一片迷雾从树林里升起
看不见的脚步声就要转瞬间即逝
“阳雨,来,我拿东西给你看。”索依依笑着,把手伸给桂阳雨,“你会感兴趣的。”
索依依的手。它柔软。它在他的手心里用点劲,像是怕丢了他。它干干的。他握着它,但不敢握紧,怕会伤着了它。
它们松开了,因为这样走上楼不方便。但是它们握过了。握过一个人的手是否就是掌握了一个人的某些秘密?如果手不能泄漏某些秘密,那么为什么它会有那么强烈的方向感?
索依依走在上面,桂阳雨走在下面。索依依白净的腿部在他的眼前晃动。那几条粉红的划痕正在逐渐消失。它们运动着,富有节奏感。他的眼神也必须与这节奏相呼应。
只是一伸手的距离!
当他们上了楼道时,他看到的不再是她的小腿,而是她的项背。索依依的无袖衫,胸开得不低,可是项背却开得低。她知道她的优势!桂阳雨的一双眼,如同摄影机的跟拍,记载着撩人心魄的肤色与项背相连处的柔美弧线。
“这是我的书房。你哥哥的书房在那边。你想进去看看吗?”
“还是哥哥在时再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