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内,悄然冷寂。
大行令张骞求见皇后已有三天,由于皇上外出瓠子,不在宫中,卫子夫思考再三,才说出个“准”字。
头发斑白的卫子夫坐在椅上,虽然戴着皇后的冠饰,但她双目无神,面容憔悴,虽然才四十余岁,可看上去,象是年过五十的老妇模样了。自从皇上任命张骞为大行令以来,她那颗为大女儿而焦躁得近乎干裂的心,突然间像有了点甘露的滋润。她想见张骞,却又怕见张骞;她心里一直在想,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是对自己多年不受恩宠和女儿不幸命运的一种补偿呢?还是想看看我卫子夫对皇上的忠诚是不是十分彻底?皇上啊皇上,如果你要是怀疑我卫子夫不忠,那么天下就没有对你百依百顺的人了。皇上不会这样做,只有他对不住我和孩子的地方,没有我卫子夫和孩子对不起他的地方。那么,皇上让张骞在宫中和我作伴,至少是常和我见面,肯定是想弥补他随意亲幸三宫六院而造成的心里的愧疚!可他这不是给我卫子夫出了难题么?虽然我和张骞都已年近五十,不会再有什么旧情复燃的可能,可是,两个昔日情人在一起,毕竟是很尴尬、很难办的啊!天啊,皇上的意思,有时便像天意一向,高深难测,让我卫子夫无所适从。如今张骞要见我,作为一宫皇后的我,难免永远不见后宫总管大行令么?那样的话,岂不是更让皇上疑心?好吧,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见见张骞,也该看看他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了……
太阳高高地从宫门中射了进来。张骞小心翼翼地来到钟粹宫内,来到卫子夫的面前。当他站在皇后的面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比自己小三岁的卫子夫么?听说霍去病死后,卫长公主疯了,皇后悲痛欲绝,几天之内便哑了,可没想到她会变成这个样子!
卫子夫也呆呆地看着张骞。难道这个面容粗糙,双鬓斑白的男人就是张骞么?就是二十五年前与我青梅竹马的骞哥哥么?
还是张骞先跪下说话:“臣张骞叩见皇后娘娘。”
二十五年前的银铃声音永远地消失了。一个沙沙哑哑的声音,犹如汉中草野冬季里的凄风,从满是荆棘刺丛的山坡上吹进张骞的耳朵:“张大人,你任大行令之职已是一月有余,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求见我呢?”明明是自己不愿轻易接见,她却要怪张骞不早来看自己。
张骞声音低沉:“启奏皇后,臣到任以来,熟悉各宫情况,未能及时拜见皇后,请皇后恕罪。”
卫子夫却要追问一句:“张大人,我只问你,你是不愿意来见我,还是不敢来见我?”
张骞岂能不知这话的含义?他想了一下,只能如此回答:“启奏皇后,张骞对皇上和皇后忠心赤胆,岂有不愿之理?张骞平生西行北走,九死一生,何又有不敢之谓?”
卫子夫却哑哑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执着:“那你说说,为什么不早一点来见我?”
张骞又想了想,然后痛苦地下决心说:“皇后,你如今高为国母,万人景仰。臣早年在匈奴娶妻生子,全家也颇和睦安顺。二十五年前的事情,臣不再想它。皇后,请你也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提了吧!”
卫皇后陷入沉默。
“皇后,子女们都好吗?”张骞觉得,自己只能问这些了,过去的事情,让它化灰化烟,只在记忆中偶尔流淌吧。
卫子夫这才打开她的话匣子,哭泣着将长公主如何疯了,次公主被皇上命为阳石公主,如何不愿出嫁,与皇上弄得很僵的事,统统告诉了张骞。是的,大行令就是管宫中琐事的,哪怕皇后与张骞从不认识,说说这些也是常事。
张骞听说子夫的陈述,觉得子夫甚是可怜。他很想安慰安慰她,但是,君臣之间的规矩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想,这个时候,能让子夫开开心,也许就是我的最好的关怀。于是他向子夫说了声“皇后,请稍候,”然后转身走到帘外,从宫门里边提过两只大大的、上面盖着漂亮的丝绸的笼子来。
卫子夫眼睛一亮,她知道,张蹇给她带来了西域的礼物。
张蹇将两个笼子往卫子夫的面前一放,说道:“皇后,这是臣从西域带来的两只鸟,请你看看。”
子夫自小在林中放羊,就喜欢鸟的叫声,喜欢鸟叫,喜欢像鸟一样歌唱。可是她此刻却想:什么样的两只鸟,要用两只大笼子装起来?一股儿时的冲动促使她走上前来,看个究竟。
当她拉开笼子上的丝绸之幔时,她的眼睛里闪出了孩提时才有的光芒。那是两只漂亮的大鸟,两只像凤凰图案一样的大鸟!记得在汉中牧羊时,有一天,她和哥哥与张骞一道在草地上玩,远远看到一只大鸟,像凤凰一样,展开大扇子一样非常美丽的尾羽,在那儿欢叫。她轻轻地跑过去,想看得清楚些。卫青和张骞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大鸟,他们一心想把这只鸟捉住,他们不知替子夫捉过多少只鸟,可都被子夫放走了。可是他们还是要捉,尤其是张骞,两只飞毛腿跑得比谁都快,他要抢在卫青的前头,把这只大而美丽的鸟给捉住,献给卫子夫!卫子夫真想大叫,不要惊动它!可是她叫不出来,她怕把鸟惊跑了。然而就在这时,张骞像猎豹一样,迅猛地扑了过去!可那只大鸟,闪动一下羽翼,便飞上了天空,不知飞到什么地方!
子夫为了这事,哭得眼睛红红的,为此三天没理张骞。
现在,张骞把这种大鸟捉来了,放在一个十分漂亮的笼子里,而且是两只,鸳鸯一样地成双成对!尽管那只母鸟个子小一些,羽毛也短一些,但张骞给了它同样的笼子。
卫子夫眼睛闪动着泪花,真想叫一声“骞哥!”
可是她没能叫出。她清醒地知道,她如今是大汉的皇后,是一国之母,是一个伟大帝王的后宫之主,是一儿二女的母亲,是一个才四十多岁便鬓发已白的半老徐娘。成双成对的事情,只有看着鸟儿了!想到这儿,她凄然地笑了一下,问道:“张骞,这种鸟是凤凰么?”
张骞笑了笑,平静地说:“皇后,这鸟叫孔雀,意思是非常漂亮而且很大的鸟雀。据太史公说,先皇孝文皇帝时,南粤国王赵佗曾经献过两只,当时有人要给它封爵,所以也叫孔爵。”
“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卫子夫一边追问,一边为张骞能够结交太史公,能够知道这么多历史掌故而高兴。
“皇后,臣出使西域时,曾往身毒国的方向探过路,中途到过一个魇宾国。那个国家太美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臣都没见过。据说就因为这样,许多远方不定期的客人到那儿便晕了头,于是我和堂邑父才把这个国家叫做魇宾国。”
子夫微笑一下,问道:“这种孔雀,那儿很多?”
“是的,皇后,那儿有很多很多孔雀,还有封牛、水牛、大象、一种特别大的长着长毛的獒狗,还有沐猴,当然,最多的就是孔雀。当时魇宾国的国王送了我两件礼物,其中一件便是这对孔雀。”张骞说起西域来,如数家珍。
卫子夫不好意思地说:“张大人,不瞒你说,太子的妃子,不,皇上封她为史良娣,史良娣马上就要生儿子了,我都快抱孙子了。你送我的这对孔雀,真是太好了,我要把它们好好地养起来,将来和孙子们,一块观看!”
张骞也感到特别高兴。他本来想说,这么漂亮的孔雀,应给公主们看才对。可是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眼下最让皇后伤心和担心的,便是两个孔雀般的女儿!
正在这时,宫殿的一道廉幕打开了,一个美丽的公主,疯疯颠颠地溜上殿来,一边溜着,一边情真意切地唱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卫子夫和张骞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这是他们最爱唱的歌,是卫子夫年轻时专门唱给张骞听的歌,子夫为什么要将这歌传给子女们?当年那么优美的歌曲,他听了之后,如痴如醉;如今长公主再唱这歌,如泣如诉,让他心碎。
卫子夫更忍受不了这让她心痛的歌声,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女儿身边,拉住卫长公主,含着眼泪说:“女儿,别唱了,再唱,娘的心全碎了。”
卫长公主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母后,这不是你教女儿唱的歌吗?这是你年轻时唱的歌吧。母后,这歌我唱给表哥听,你是唱给谁听的?”
卫子夫不再说话,神情痴痴地看着张骞。
张骞更是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卫子夫,又看看疯了的公主。
卫长公主这时才注意到,有个高个子男人站在庭中。她突然挣脱母亲,扑向张骞,大声叫道:“表哥!表哥!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老了,老成这个样子?”
张骞吃惊地向后退去。
卫长公主紧逼上来,抓住他的手不放:“表哥,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就是再老,表妹还是要你的!你听!‘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卫子夫泪水泗流,她扯起沙哑的嗓子,仰天大叫:“天哪,报应啊!”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张骞急忙甩开卫长公主,将即将倒下的卫子夫一把抱住。
卫长公主见到母亲昏倒于地,于是尖叫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张骞这才觉得自己不该抱着皇后,于是便将她放在椅子上。可是,这时已有好几个宫女和太监跑了过来。
张骞想走,却又不能走,他索性充起大行令的职责,指挥宫女太监们把太医请到之后,这才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惴惴不安地离去。
霸桥风月,依然美好。
武帝坐在他那特制的大车驾上,八名美女簇拥在周围。车驾刚到霸桥附近。便见张汤、杜周、赵禹等和随从数人跪在路旁。
霍子侯掀开车帘:“启秉皇上,侍御史兼廷尉张汤张大人和长安执金吾杜周前来见驾。”
武帝想了一想,还是从侧面掀开车帘,伸出头来。“张汤,你怎么跑这么远来迎接朕啊?”
张汤磕了一个头,然后低着脑袋说:“皇上,臣和杜周已将李蔡和他的儿子李更蓄意侵占先皇寝陵,同谋贪污治河款项一案全部查明,李氏家族七百六十六口,已全被下官捉拿入狱,只等李蔡归案。”
武帝点点头:“唔。张汤,你说,依大汉法律,应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张汤仍低着头,认认真真地说:“皇上,依照汉律,李蔡、李更斩首示众,李家三族也一起株连正法。”
东方朔骑着马从车后走过来:“张汤,难道你连李广老将军的一家也不放过吗?”
张汤抬起头来:“东方大人,张汤眼中只有一个‘法’字。等皇上恩准之后,即行问斩。”
东方朔下了马,走到车驾之前,对武帝说:“皇上,臣在大河之侧,已经问明李蔡,修宅建地之事,实为李蔡夫人和其子李更所为。皇上,不仅李广将军一家不能株连,就是李蔡夫人儿子之外的人,也没必要诛杀!”
武帝看了看张汤:“张汤,你说呢?”
张汤依然执着:“皇上,东方朔他智仁兼备,可于法理不通。臣只知有法,不知情为何物。今天臣在此地,请皇上免去李蔡丞相之职,交臣治其不赦之罪!”
武帝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张汤,好样的!朕就准了你!不过,那李蔡自己要留在黄河边上,不愿回来。如今丞相已是公孙贺了。依朕看,由你亲自去壶口,把李蔡追回来,然后再商议怎么处置吧!起驾!”
张汤急忙起身躬立于道旁:“臣遵旨!”
东方朔看到皇上要戏耍张汤,便也笑了起来。他翻身上马,随着武帝的车子走开,他一边纵马,一边叫道:“张汤,你要是抓不回李蔡,皇上可就要汤蔡一锅煮啦!”
张汤看着车驾离开,怔怔地不知所措。
杜周问道:“张大人,我们怎么办?”
张汤清醒过来,急急地说:“还犹豫什么?我们快去壶口,抓回李蔡那只老狗!”
长安东门,人群肃静。
武帝车驾来到门前,渐渐放慢速度。
朱买臣和王朝、边通三位长史,还有几位大臣,跪在路旁接驾。朱买臣如今已是年近六十的人了,几缕白须飘在胸前,颇有风度。而王朝和边通则七十余岁,垂垂老矣。
霍子侯掀开车帘:“启奏皇上,朱买臣等三位长史前来迎接圣驾。”
武帝在车子内说:“噢?他们今天都这么着急?等朕回宫再说,不见!”
朱买臣听到这话,却在车外大叫:“皇上!臣等有要事相报!”
武帝这才慢慢地掀开车帘:“朱买臣,朕要你查的事,全查明白了么?”
朱买臣凑上前来,小声地说:“皇上,臣等全部查明,李更买宅基之事,是张汤的管家鲁谒居相助。”
武帝止住他的话:“慢着!朱买臣,朕让你查那个吴陪龙,你还没查出来,怎么又出现个管家鲁谒居?”
朱买臣从身边拉出一个个头不高的人来:“皇上,这是乐成侯丁义丁大人,他就住在张汤家的隔壁。张汤家的事,他是证人。”
武帝看了丁义一眼,半天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世袭乐成侯爵们的丁义。于是便问:“丁义,你知道张汤家的什么事?”
丁义讨好地说:“皇上!臣蒙先皇恩典,世袭乐成侯爵,却没有给皇上效力的机会……”
武帝不耐烦地说:“少罗嗦,快说,你看到了什么?”
丁义说:“皇上,臣与张汤家只一墙之隔,那墙原是臣家的,张汤来了,却不另修,便与臣家共用一墙……”
武帝有些动怒:“罗嗦!”
东方朔却上前劝解:“皇上,您别着急,臣以为丁义他说的,有戏。”
武帝不以为然:“有什么戏?说下去!”
丁义看了东方朔一眼,继续罗嗦:“皇上,张汤以前从来都是在廷尉府吃住,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独守。可是,近两个月,张汤却天天回家了,每天晚上他房子都有些怪声音,弄得臣觉也睡不着……”
武帝果然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怪声音?”
丁义慢慢地说:“皇上,臣也觉得甚是奇怪,于是就弄个梯子,爬上自家的墙头,想看个究竟……”
武帝急切地:“你看到了什么!”
丁义口吃起来:“臣……臣看到,张汤和……和,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要么折磨犯人取乐,要么,就和那个男的在床上,他们……哎哟──皇上,臣实在……”说到这儿,丁义竟然用手蒙上眼睛。
武帝岂能不明白丁义的意思?他将长脸一拉,严肃地说:“东成侯,你知道那个男的叫什么?”
丁义答道:“臣听张汤先叫他‘陪龙’,后来又叫他‘鲁谒居’。”
武帝转过头来问东方朔:“东方爱卿,怎么搞的,他们一会儿‘吴陪龙’,一会儿‘鲁谒居’,朕怎么觉得这吴陪龙和鲁谒居,好像是一回事儿。”
东方朔想了一想,深有所悟地说。“皇上,您让臣想一想。对,有啦!这吴和鲁,音相同。吴在东南,鲁在其北,都是国名。再者,‘鲁’者,庐也,是睡觉的地方;‘谒’者,黑夜也,黑夜之中呆在庐内,还能做什么?‘居’者,居住之意。皇上,很显然,‘鲁谒居’这三个字,是从庐中深夜陪居而随意造出来的一个名字,与‘吴陪龙’三字如出一辙,不过是个翻版而已!另外,‘陪龙’这个名字,本来只有皇上身边的人才能叫,把陪龙改为谒居,这说明张汤心怀叵测!”
武帝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好!朕全明白了。”他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盯住霍子侯说:“今天这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违令者,朕定斩不饶!”
霍子侯连连点头,浑身发颤。
武帝看了一眼朱买臣,说道:“朱爱卿,你回到东门边上,告诉那里的众位大臣,让他们都回家吧,今后朕出城进城,不要他们迎送。他们要是没事,就在家读读书,写写奏折,陪夫人说说话!真要有事,到未央宫说去!”
朱买臣忙答应道:“臣遵旨。”
武帝将脸转向东方朔:“东方爱卿,朕要驻驾建章宫,先跟你做几天邻居。”
东方朔却说:“皇上,臣的金马门内,可没有梯子啊……”
武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朕想和你聊天,还想看看你家的珠儿!”
黄河边上,黄流怒吼。
张汤和赵禹二人带着几个士兵,快马加鞭,不过两三天的功夫,便来到了壶口。那儿的守军告诉他说,什么丞相李蔡?李蔡已被皇上逼着,跳进黄河里去了!
张汤大惊。李蔡已经被皇上处死了,可是,皇上却让我到这儿来找李蔡,这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东方朔,追着我说了一句,“你要是抓不回李蔡,皇上可就要汤蔡一锅煮啦!”难道皇上真的用不着我张汤了?难道东方朔也要对我下手了?他要为杨得意报仇?要为颜异雪耻?要为准南王鸣不平?要为衡山王一家上万人找回公理?不,他要为他的好朋友郭解、雷被复仇?张汤啊张汤,虽然你对东方朔敬而远之,可你所杀的重要人物,没有一个他不认识的!
杜周也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便过来对张汤说:“大人,听说皇上已经让公孙贺当了丞相。”
张汤对谁当丞相并不在意,但他却注意到,身边的赵禹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是的,赵禹早就拍我的马屁,说李蔡如果不行了,丞相就轮到我张汤了。屁话,我张汤要做丞相干啥?那是个累死也不落好的差事!八成是赵禹盯着我这个廷尉的位置,希望我早一点离开。他和霍光打得如此火热,不就是为了这个位子么?哼!我就是当了丞相,还有杜周在呢,我也不会用你赵禹!
杜周和赵禹都知道,张汤脸色煞白、不说话的时候,便是他的大脑奔腾运转的时候,也是将有新的祸害降临的时候。这时他们不宜多说,最好是在一旁等候结果。
果然,过了好一阵子,张汤那张煞白的出现了红光。他走过来,先问赵禹:“我让你打听董仲舒的事情,打听清楚了么?”
赵禹急忙回答:“启禀大人,下官已经打听清楚,董仲舒虽被皇上命为胶西王相,但眼下的胶西国就是高密国,国王很是严厉,董仲舒不敢前往,却被济南太守公孙遂接到历城,奉若上宾。济南太守公孙遂,是新任丞相公孙贺的堂弟,他们与公孙敖三人同是一个祖父。”
杜周看了赵禹一眼,心里说,你这后边几句纯是废话!
张汤却没生气,反过来对赵禹说:“赵大人,谢谢你。请你先和杜大人回京,照顾好廷尉府的事情,我要去济南看望一下董仲舒,向他老先生学点礼法。”
杜周和赵禹不仅惊讶起来,谁都知道,张汤是个彻头彻尾法家,杀人不眨眼的执法者,他和满口恕道和仁义的董仲舒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当年皇上要他给董仲舒定罪时,张汤一连说过三个“非杀不可!”可是如今他要向董仲舒求教,董仲舒会见他么?八成他害怕再回长安,要开溜吧!
张汤见他们两个都有些迷惑的样子,便笑了起来。“哈哈,二位大人,孔夫子曾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张汤如今再去求学,为时不晚。再说,张汤平生愿意求教的,只有两个人。那一个人已经被我推到对面去了,如今除了董老夫子,还有谁会教人呢?”
杜周和赵禹都明白,他所说的那个人,当然是东方朔。是的,自从张汤杀死了杨得意,他们两个就知道,东方朔是非找张汤算账不可的了!他们既盼东方朔早点动手,好给他们让出飞黄腾达的空间;他们又怕张汤早早地死掉,因为他们还没明白,谁是他的继承人呢!
张汤见他两个还是犹豫,便长叹一声:“二位大人,你们快回吧,张汤见过董仲舒,便会立即回到长安!”
杜禹赵周给张汤留下五个精干的卫兵和几匹好马,然后顶着一头雾水,慢腾腾地返回了长安。
不仅出乎杜周、赵禹的预料,也出乎张汤本人的意料,董仲舒听说廷尉兼御史张汤大人远远地从长安跑来,说是求教,竟然一个“不”字也没说,急忙吩咐请他进来!
这连在一旁陪着张汤的济南太守公孙遂也感到吃惊。几个月前,自从他奉了皇上的旨意,把董仲舒接到济南之后,老夫子根本不愿见人,整天在济南府后院的菜园子边上的房子内,看邹衍的《五行书》,还有什么《河图》、《洛书》。只有公孙遂一个可以独来独往,那是因为他是董老夫子的监护人。今天一大早,张汤火急火燎地赶来,公孙遂还以为皇上又变了卦,要抓董夫子回去呢,弄了半天,张汤是来求学的!这回公孙遂又犯难了,万一老夫子对这个曾要杀他的恶魔不理怎么办?那不是张汤下不来台么?虽说皇上对张汤不像以前那么信任,可他毕竟是一个人人都不敢得罪的凶神恶煞呀!
董老夫子不仅同意接见张汤,而且特意换了一件新衣服。公孙遂那颗悬着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公孙遂是个文人,他既没有公孙敖的勇猛,也没有公孙贺的持重,可他与其二位堂兄一样,为人随合,很少与人争执,到处都有人缘。有一次公孙遂自己嘲笑自己说,谁让我们姓公孙呢,公孙公孙,便是给公众当孙子,这便是我们的本性。自从接触董仲舒以来,他就显得坦然了,原来这位天下大儒,比他这位公孙还要孙子,口口声声地自称“罪人”,动不动就说“得罪”、“请饶恕”,他不愿见人,是因为怕人指责他。可是张汤一来,他便要见,只能说明他更怕张汤,连不见都不敢呢!
董仲舒毕恭毕敬地起身迎接张汤,张汤也同样毕恭毕敬地拜见董老夫子,这让公孙遂更为意外。公孙遂在长安时,曾与张汤见过几次面,他那副斜着眼睛看人的傲慢,今天已经荡然无存。难道真是公孙敖在信中说的,皇上已经烦他了?
“董老先生,晚生过去对先生多有不周之处,还望先生多多原谅。”张汤好像是个锦心绣口的学士。
“张大人,哪里哪里!老朽听学生公孙弘说过,张大人是天下罕见的奇才,老朽在有生之年,能在自己的家里,这么相敬如宾地和你相谈,也是老朽的造化啊!”
公孙遂不禁想笑。你们相敬如宾,本来便是主人与宾客嘛!可是他转念一想,老夫子说的对!如果不是做客而来,那董仲舒便是大祸临头了!想到这儿,公孙遂不由地对董夫子有些敬佩。
“董老先生,张汤身边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一盒闽越产的功夫茶,最能提神。张汤请老先生笑纳,以便在困倦时解除疲乏。”张汤说着,将一个精致的纸包递了上来。
“多谢了,张大人。”董仲舒受宠若惊。
“董老先生,张汤平生问案,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张汤随即进入主题,话却说得诚诚恳恳。
“张大人,也有您审不了的案子?”董仲舒表面上大为惊讶,实则好好地恭维了张汤一句。
“老先生,事情是这样的:张三的老爹张二与李四的父亲李五为了争地界子,发生了口角。李五拿刀来刺张二。这时张三急忙拿着棍子来挡,两下一片混战。张三想将李五赶走,一横棍子就扫了过去。没想到那李五早有提防,一跳而起,躲了过去。可张二却没有防备啊,没想到他儿子的一棍,正打到自己身上,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张三急忙上前,一看,完了,自己的老爹没气了!李四和李五两个也不争地界了,当时就把张三拿住,送到官府。按我大汉之律,作为人子,殴打其父,便要袅首示众。可这个张三是为了解救父亲,不小心打死了父亲。要是杀了他,不是冤枉吗?”
公孙遂和董仲舒都惊讶了进来,原来张汤的心目之中,也有“冤枉”二字!公孙遂并没说话,他要看看一向讲究仁孝的董仲舒如何发言。
董仲舒笑了一笑。“张大人,这个简单。《春秋》上有一件事情:许止的父亲病了,许止为老父亲抓药。没想到许老爷子吃了药便死了。当时人就说了,许止毒杀了父亲!可是孔夫子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许止的心是好的,也许用错了药,他是无罪的。你说的那个张三,也是同一个道理。倒是那个李四,为什么他的老爹李五持刀刺人,他不去阻止呢?应该将他法办才对!”
张汤笑了。“董老先生,在下没有说清楚,那李四早已病死,所以才轮到他老爹李五去和人争地界子。在下当时一怒,便将李五和张三全部拘下了。既然有《春秋》孔子之义,又有老夫子之言,在下回到长安,便把他们统统放了。”
公孙遂和董仲舒心想,谁知你张汤说得是真是假?如果李四果有老爹,也应叫李三,不能叫李五呀!两个正在琢磨,张汤却又说话了。
“董老先生,皇上到郊庙里头祭天,可是,不知道用多大的牛为好。是用巨大的牛呢,还是用小牛?是用红毛的牛呢,还是用白毛的牛?皇上也吃不准,所以让在下来向您请教。”
董仲舒听了这话,便打开了话匣子。“张大人,这种事情,你可算是问对人了!《王制》中说:祭天地的牛,要大而纯色;祭宗庙的牛,腿有一把粗就行了;而其它祭祀,用尺把高的小牛就行。可是天子祭天之牛,一定是最大最壮的牛,而且颜色要纯,不能有一根杂毛,否则,便是对上天的不忠,上天就会发怒。《春秋》中说:‘鲁祭周公,用白牡。’白牡是什么?是纯白色的公牛!鲁人祭周公尚且用白牡,当今天子要祭天,岂能等同儿戏?一定要用纯白纯白的牛,一根杂毛也不能有!”
张汤看了看满头银发的董仲舒,心里露出了十足的不屑。什么纯白纯白的牛,一根杂毛也没有,要是皇上在此,说不定要用你这把老骨头来祭天呢!心里这么想,可他的嘴里却依然谦恭地说:“老先生:皇上在祭宗庙的时候,按照礼法,当用凫来作祭品。可有人却用鹜来代替。老先生您说,这凫和鹜,是一回事么?”
“不行,坚决不行!凫者,野鸭也;鹜者,家鸭也。家鸡不如野鸡香,这句话,连我老夫子都知道!这就是说,家养的鸭子,肯定味道没有野鸭子好吃!祭祀宗庙,怎么能以凫代鹜呢?《论语》中有篇《雍也》记载,孔子看到喝酒用的觚,和商周时代的觚的样子不一样了,便大发感慨:‘觚不觚,觚哉!觚哉!’喝酒的觚尚且如此,祭祀用的凫与鹜,怎么可以随便顶替呢?呜呼!老夫如在朝中,便要大声疾呼:‘凫不鹜,鹜不凫,凫哉!凫哉!’”
这几句话像绕口令似的,他那老嘴豁牙,早已说得呜噜呜噜凫鹜不清。可张汤和公孙遂两个却听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董仲舒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张大人,请您转告皇上,决不能以鹜代凫,以鹜代凫,鹜凫不分,便是凫鹜不清,那样一来,遗患无穷啊!”
张汤随便说起来凫鹜二字,没想到引来老夫子的一番感慨,弄得张汤和公孙遂两个,也分不清什么凫鹜,什么鹜凫,两个人全然一头雾水,究竟董仲舒说的是凫对,还是鹜对,一时谁都难以分辨。好在这下子把大家的感情拉近了,就连张汤过去连说三次非杀董仲舒不可的事,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董老先生,张汤不才,想向先生请教,张汤平生执法过严,缺少恕道,如何才能补上这些遗憾呢?”张汤这才露出真的用意,言辞确实恳切了起来。
董老夫子反应甚快,他根本就没有怪罪张汤的意思,反而像在为一个老朋友开脱:“张大人,执法之时,怎么能去想恕道?如心中一直想着恕道,孔夫子还怎么去杀少正卯呢?圣人讲恕,也只有在其穷困潦倒、厄于陈蔡、困于园林、需仰人鼻息之时才讲。那是因为此时他最需要别人的宽恕!一旦治国安邦,首要的是天下大治,恕字怎可使用?木恕土,木不能生;火恕水,火便要自灭了!”
张汤万万没有想到,董老夫子原来是自己的知音。就连公孙遂也吃惊,董老夫子的五行学说,果然处处都能用上!
“董老先生,张汤一生忠于圣君,晚来觉得手段已不够用。请问老先生,如何才可使皇上对张汤更加信任呢?”见到话很投机,张汤便将来意说明。
这回董仲舒没有回答。大家都知道,这话题太难了。连你张汤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皇上更喜欢,这天下的人,还有谁能再说出经验来?公孙遂心想,张汤啊张汤,你要这么问,老夫子可要损你几句了!
他哪里知道,董仲舒毕竟是董仲舒!只见他想了半天,长叹一声,然后说道:“天意难测啊!我董仲舒研究公羊学,再加上五行学说,自以为此生足以振兴儒学,没想到百家仍在,儒生命蹇,自己还两番被皇上黜免,差点送了老命。张大人,你能在朝中风云地二十多年,非大智大勇者不能作为啊!”
不仅张汤觉得甚为自在,就连公孙遂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许多人都说我公孙遂有个圆滑的脑袋,没想到比起董老夫子来,这脑袋简直是个石头坯子,还要打磨十年!
张汤心想,我来这儿的目的,一事想散散心,二是想探探皇上的用意,看看到底他起用董仲舒是何用意;三来是让人把这件事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让他知道我张汤还是要求进步的,还是可以改造、可以利用的!就是董仲舒不见,我也会大有收获,没料到董老夫子对我如此高价评估!张汤啊张汤,你的自信跑到哪儿去了?你的逢凶化吉的本领又到哪儿去了?
董仲舒见张汤不再发问,便又将自己压于胸中多年的话儿全都讲了出来。“张大人,公孙大人!老朽以为,正因天意难测,所经测出来才有意思。老夫不敏,测了两次,一次测得皇上志得意满,没想到有仄立之人,从中作梗;另一次测得龙颜大怒,差点砍了我董某人的脑袋。可是,董某觉得此中乐趣无穷,董某人没有死心!遗憾啊,遗憾!遗憾的是老朽此生与人相冲,不能接近皇上。不然,我也能体会到皇上的细微之处。要测天意,就要知道天的习性,天的隐私。比如说,皇上为什么喜欢李广,不喜欢李蔡?广者,大也;蔡者,与菜相通,皇上最喜欢食肉,当然不喜欢菜了!而一个‘广’字,与‘彻’字正好配,广而彻底,便是皇上的心愿。老朽今天说得痛快,也就直呼皇上的名字了。要是我将来说话还管用,我就建议皇上,不许别人说那个‘彻’字,用那个‘彻’字,那个字只能让皇上专用!《春秋》中说:为子为臣,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而今什么讳都没有了,还有的人居然与皇上称兄道弟,简直是无法无天!张大人,你是执法的,可是你却不知礼。讳者,天下大礼;护此大礼,方是天下大法!前人都是这么做的!据《左传》记载:齐桓公六年,‘周人以讳事神’。对此之事,历来儒师都解释为:君父之名,非臣子所能斥责的。老朽考证过,自殷商时代以前,尚没有忌讳之法。讳言君名,启于周朝。如今皇上之名,没有忌讳,孺子竖人,皆能称呼,何谓千古一帝?礼缺大焉,礼缺大焉!唉!这些,只有让将来儒者的徒子徒孙们去做,只有等待将来那些更知道皇家威严的皇帝去完成了!”
张汤和公孙遂听了,觉得董老夫子的话挺有道理。皇上封董老夫子为子虚乌有的胶西王相国,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吗?皇上比谁都会做文字游戏,这可能是东方朔那个文字游戏大王教的。董仲舒说的与人相冲,不就是东方朔吗?可是,董仲舒面对东方朔都无可奈何,何况张汤公孙遂之流呢?
突然,一阵“呼呼”的声音传了过来。张汤与公孙遂抬头一看,老夫子睡着了。是啊,八十多岁的人了,吃了那么多年的青菜,能活到这个份上已是奇迹,今天又说了那么多精辟的道理!张汤和公孙遂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济南府的菜园子。
远在长安的汉武帝,接到杜周赵禹的报告,说张汤没能找到李蔡,便远去齐国找董仲舒求学去了,果然心头一惊。他带着霍子侯等人去了一趟金马门,对东方朔笑着说:“东方爱卿,张汤快到了五十岁了,还是个不耻下问的人呢!”
东方朔看了武帝一眼,没有当时回话。他觉得,武帝对张汤还是有所钟爱的。于是他冷冷地说:“皇上,臣知道您的用意。臣知道,杨得意曾经养过一条恶狗,这条狗不仅咬别的狗,还咬过杨得意一口呢!”
武帝听到了杨得意和狗的事,心中又翻起波澜。是的,杨得意也让这条恶狗给咬死了。谁敢保证恶狗疯了,不咬主人呢?可是,朕要看这条狗到底疯了没有。想到这儿,他觉得特别没劲,于是不再搭理东方朔,转过身了来,和珠儿一块玩起了掷骰子、比谁点大的游戏。
钟粹宫中,身影迷离。
大行令张骞神情恍惚,鬼使神差地,又转到了钟粹宫中。自从上次卫长公主唱出他和卫子夫年轻时唱的歌,卫皇后昏倒于地之后,他的心就象迷失了方向。虽然宫中来报,说经胡太医救治后,皇后已经转危为安,可他还是一心想见卫子夫!
是那首歌唤醒了他灵魂深处的东西?还是那对孔雀需要他的照看?张骞说不清楚。那天他向皇后述说孔雀的故事时,一开口便说出了魇宾国王送自己两件礼物的事。幸亏子夫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不然,要是她逼着自己说出另外一件礼物是什么,自己还真的不好回答呢!
就在他身后不远,却有一个人如影如现,远远地跟着。那人不是别人,便是可在宫中随意走动的阉官李延年。
说来也巧,卫子夫身体恢复后,便去东宫看太子身边的史良娣。这两个小人儿,十六七岁便要生孩子,直是让人又喜又惊。从东宫回来,她刚到前殿坐下,张骞便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