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元鼎五年。
四十五岁的武帝,显得比过去老了一些。他的身躯更为庞大,但他那长长的面庞,却没有什么改变。最大的变化是他的内心,那儿比过去深沉了许多。可不是嘛,屈指一算,他登基都快三十年了,他那更为沉沉的屁股,比他父亲孝景皇帝多坐龙椅一十三年,比他祖父孝文皇帝也多出六年,甚至高祖、惠帝和吕后三人加在一起,也不过执政二十七年,全被这个先叫刘彘后叫刘彻的给彻底超过了。
武帝的身体之好,也是人人羡慕的。他苛求长生,也懂得养生;他离不开女人,可他更懂得靠与女人交流来“摄生”。也许是东方朔将彭祖之道全部告诉了他的缘故吧,他身边的女人不仅没有减少,而且还在增加;后来的尹夫人和刑夫人两个,虽说少不了互相吃醋,武帝倒也将她们基本摆得平。可是,不管怎么说,武帝还是认为,在他心头,最重的还是皇后,尽管自己很少去看她,但她还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要说喜欢,李夫人才是他最喜欢的,她的歌,她的舞,特别是她伺候武帝的功夫,都是无人能比的。可他偏偏弄死了她!好在那个乐成侯丁义比较精明,他又替皇上又找了个李夫人。这个李夫人面貌与那个李夫人很像,可她生在王侯之家,侍候武帝时,还不如尹夫人和刑夫人,武帝只有在对原来的李夫人思念得太切了的时候,才偶尔到她那儿,让她幸福一次。谁知这个李夫人别的不行,倒是天生的产孩子的料,武帝幸她一回,她便要生出一个儿子来,两年之中,武帝一共去了两次,她便生出了两个皇子来!武帝一想,也好。皇后生了太子,原来的李夫人生了昌邑王,新来的李夫人又生了两个,朕便封他们为燕王、楚王。等到儿子一多,武帝也有点烦,他倒不是担心王位不够,而是担心儿子太多乱子多,自己的哥哥刘荣早被逼死,刘非还在那儿蠢蠢欲动,不就是前车之鉴么?从此他再也不到新的李夫人那儿去了,宁愿到尹刑二位那儿闻点儿醋酸。
今天他到建章宫,是为了再请东方朔。这半年东方朔与他来往少了,可以说不叫不来。自从张汤和朱买臣二人被杀之后,他们见面很少言笑。和东方朔见面,没有笑声了,还有什么意思?武帝一有时间,便琢磨着,怎样才能恢复起两人之间过去那种见面就乐的亲密关系。
好在丞相公孙贺是个敬职敬业的人。别看他一开始不愿意当丞相,可一旦做上这个位子,干得比谁都欢。不论多小的事,他每事亲躬,大一点的事儿便来请示皇上。眼看着公孙贺的腰一天一天地弯下去了,武帝开始担心起来。自从张骞死后,卫青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现在连门都不出,好在武将还有公孙敖、杨仆、路博德、郭昌、郭吉等人,尽管小小的高句丽还没拿下,那个荀彘,他还是放心的。而文臣呢?汲黯被贬为东海郡守,听说这个道家的信徒也在求仙;还有一个卜式,在河南郡牧羊,倒也弄得太太平平。身边能用的人数来数去,除了公孙贺兄弟,霍光、桑弘羊外,还有杜周、赵禹两个张汤的继承人,便没有什么人了。所以武帝多次要求公孙贺跟东方朔说说,别整天钻研什么《五行书》了,朕从登基到今日,终日便是人才两个字。朕从来不缺狗才、奴才,为什么真正的人才,不是死掉,便是贬掉?谁料东方朔好长时间没有动静!武帝一急,便令让公孙贺去叫他,说朕在建章宫等着他呢!
春日早晨,人有倦意。武帝想着想着,觉得有些疲倦,居然在椅子上小憩起来。霍子侯在一旁倦得很,一看皇上睡了,便也在宫门口儿鼾声大作起来。
公孙贺领着东方朔未进宫门,就听到里面一粗一细的鼾声此起彼伏,大有蛙鸣春水之趣。公孙贺率先停下了脚步,可东方朔此时怎会禁得住手脚?他便轻轻地走了进来。公孙贺年岁已老,纵然年轻时练过轻功,此时也只能学猫状狐,可没走两下,便露出了掷地有声的虎步来。
武帝睡觉本来就很警觉,此时早已睁开了眼睛。
“啊,二位爱卿,你们到了?霍子侯,为什么不早说一声?”
霍子侯惊了一下,身子向上一耸,还打了个饱嗑儿。
东方朔见到没什么可乐的了,便正经地说:“皇上,臣来得不是时候,打扰您的春梦了。
没想到武帝叹口气:“唉!朕哪儿睡得好哇!二位爱卿,你们为朕想想,那高句丽一个弹丸小国,竟让朕费了十三万大军。两员大将,到眼下,都三年多了,还没有攻打下王险城来。还有,朕最担心的,还是朝廷之中乏人。能干的人,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而卫青等人又托病不出,朕深感手下无人啊!霍子侯,快给两位爱卿上座!”
东方朔哪用霍子侯伺候?他往皇上身边的椅子上一崴屁股,就坐了下来。公孙贺弯着老虾米的弯腰,看着霍子侯送过一个垫子,这才对他点点头,将小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然后深有感触地接着皇上的话茬儿:“是啊,皇上。臣检视各部,除大农令桑弘羊那里人材尚可应付诸事,其余各处,人倒是不少,可真正的人才,没有几个啊。”
武帝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就是啊!朕现在急需的,除了人才,还是人才!朕自即位之日起,就广招天下贤良。一时文有东方爱卿,司马相如,武有卫青、公孙敖,后来加上个霍去病;吏治有汲黯、朱买臣,法治有张汤、义纵,儒者有董仲舒、公孙弘,经济之士有东郭咸阳、孔仅,后来更有桑弘羊;对外有张骞。可如今呢?正如丞相所言,除了东郭咸阳、孔仅,还有桑弘羊,哪里都没人了!朕即大位已是三十个年头,可这人才不是日益增多,却是天天减少,没想到,眼下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朕让各国藩王和诸侯每年荐举三人,朝中大臣每年荐举二人,他们倒是每年都在荐举,可荐举来的,不是小舅子便是姨外甥,弄得朝中各部,每个位子都有三四个人呆着,可就是没有管用的!二位爱卿,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东方朔这才开了腔。“皇上,前些年,各国藩王和诸侯每年荐举三人,朝中大臣每年荐举二人,每年长安便新添官员两三百人。三十多年了,朝中官员已有数千!再加上那几年卖官粜爵,钱少的得了个爵位,钱多的也能弄个肥缺。可他们生老病死的有几个?全都脑满肠肥的在长安呆着!倒是那些能干的,或者被皇上您赐死了,或者自相残杀了,寿终正寝的只有公孙弘一个;而那些碌碌无为之徒,都活得好好的!皇上,您若再要王侯和朝臣荐贤,我东方朔还是那句老话,老母猪生仔儿,一窝不如一窝!生得愈多,品类愈差!”
武帝倒没觉得他说得有趣,只是频频点头。“好,东方爱卿,说得好。他们个个嘴里都说荐贤用贤,可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一个不用。真是一窝不如一窝!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东方朔笑道:“皇上,臣觉得,这用人嘛,就和你选妃子一样,只有你自己选,才能找到合适的。比如说,您的后宫有美女五千,和这朝廷里的备用官员差不多。在臣看来,一个比一个俊俏,没有一个丑八怪。而经您进一步挑选使用,个个都成了熟透了的果子。皇上,臣这才知道,什么是‘皇上圣明’!要是您拿出选妃子的劲头来选臣子,那还会有错吗?”
尽管这话里刺儿不少,武帝还是笑了起来。他看了看丞相,公孙贺却是一脸的严肃。武帝笑着说:“哈哈,丞相,你看这个东方朔,总是到了火候,就给朕扎上一针。东方爱卿,既然你说到这儿,丞相也不是外人,那朕也就对你们敞开心扉。那个李夫人死了,她的影子在朕心头,总是抹也抹不去。所以朕就除了刑夫人、尹夫人外,又找了个很像李夫人的李贵妃。可是,光外表像不行,一用起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也是朕伤心之处啊!话说回来,这用人也是一个道理。你们说,汲黯老了,我还能找来像汲黯的人么?张汤和朱买臣都死了,我还能找到像张汤朱买臣的么?”
东方朔笑道:“皇上,就像选妃子一样,你要自己去选,去试,去用,去感受这个人如何如何。要想知道桃子的滋味,就得自己亲自尝一尝,别人可是代替不了的!何况一人一个口味呢?就像我当年看好的那十二个相好的,送给您,您一个都不要!”
武帝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好啊,东方爱卿,你让朕这一乐,朕的心情倒也好了。那朕就告诉你,选大臣和选妃子太不一样了。”
东方朔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武帝说道:“选妃子还不容易?今天选了,用了,觉得不太合适,明天就让她到一边呆着去。反正这事只折腾朕一个人,折腾不到你东方朔身上。可使用大臣,便大不相同。朕要他们去治理天下,得让老百姓受他们的折腾!你们想想看,这朝中哪个部的公卿是可以随便试用的?试不好,便是让社稷受损,百姓遭殃!回过头来再换,便是为时已晚了!酿成大祸之后,纵然朕将他们杀了,那国家的损失和给老百姓造成的灾难,找谁补去!”
公孙贺听到这儿,连连点头:“皇上说得极是,说得极是!所以老臣为相至今,没敢擅自安排一个大臣。皇上,得想办法啊!”
武帝知道公孙贺胆小,但他对公孙贺连自己的人都不敢用这一点上,恰恰是非常赏识。可今天不能这么夸他,朕要的是用人,而不是不敢用人!想到这儿,他又向东方朔说:“东方爱卿,朕的妃子,用不着你帮助选,可朕的大臣,必须有你帮助选。你这位智多星,总得帮朕拿出点办法来呀!”
东方朔笑道:“皇上,天下的事,往往是同一个道理。人总想吃新鲜的,可那得有肚子。肚子撑得像个鼓,再新鲜的也吃不下。比如您的后宫,纵然皇上您修了光明宫,再修甘泉宫,每年有那么多的美女进来,还是住不下,你得放一些老而没用的出去。”
武帝点点头:“朕明白了。你是说,让朕把那些没什么用的官员,也像不被宠幸的宫女一样,给放出去?”
“对呀!”东方朔这下来了精神:“皇上,这官场就和您修建的昆明湖一样,要想让里头的鱼活蹦乱跳的,就得保持湖水不臭;可湖水只要不流,肯定不久就臭了。要想排掉湖里的污浊,就得引来清流,冲掉污浊。三十年来,官场就像湖水一样,清流甚少,浊浪滔天啊!”
“东方爱卿,朕承认官场上无能之辈多,可要是把官场说成浊浪滔天,朕可不太乐意啊。”武帝觉得东方朔的话过份了。
“皇上,原来您以为无能之辈便不是浊浪?臣不敢苟同!无能之辈素尸餐位,不能给老百姓干一点好事,还要老百姓养活他们,还要把能干的人的路子全堵上。就拿昆明池水来说,原来的清水,时间长了不流动,便成了臭水。可您放新水进来,少了没有用,刚一进来就和原来的臭水掺和到一起,同流合污了。怎么办?必须让新水形成清流,硬冲进来,把污水给冲掉。可是,如果您不从后头把臭水抽走,那些看起来兴不起风浪的污泥沉沙,被清流一逼,便会自动地形成浊浪,待清流未定时立即反扑,很快就会把清流挤了出去,留下的也必然同流合污!皇上,您要是不信,咱们可以到昆明湖试试!”东方朔不依不饶。
“好啦,好啦,就算污水能成浊浪,行了吧?朕今天就想听你说说,怎么引进清流,怎样清除浊浪?”
“董老夫子蹲园子——排放出去。”东方朔笑了起来。
“排放出去?谈何容易?要是能像董老夫子蹲园子一样简单,朕还要问你?”武帝不以为然地说。
“皇上,排放不出,也要硬排!不排就不能吃新的东西,不排就会胀死!臣还拿您的宫女作比喻,一批新的、能用的要进宫了,原来那一批没用的就得打发走,该嫁人的嫁人,愿进歌楼酒肆的就去卖唱!这官员也是一样的。皇上你养着他,就要给他事做,给他钱花,给他房子住。可他们给皇上您带什么东西?给你生事,添乱!他们画出一道一道没用的符来,让老百姓念;或者弄出一条一条自己连试都不试的套套,让老百姓来钻;至于老百姓还有没有功夫种庄稼、盖房子、充差出力、服役打仗,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只知道自己撑饱肚皮,从来不为皇上分忧!这么一想,他们活着有什么用处,就是给老百姓带来负担!”
说到这儿,武帝既满肚子气,又兴高采烈,于是顺着东方朔的话,也将肚子中的牢骚发了出来:“说得对啊!东方爱卿!可是,朕的宫女,很好安置,如你所说,该嫁人的嫁人。可这些官员,他们个个都是诸位侯王和大臣举荐来的,互相之间也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像宫女,说让她们出去,他们就愿意出去的啊!再者,宫女出去了,总有人要,她们毕竟长得好,身段好,生起孩子呱呱叫,就是进了歌楼酒肆卖唱,也不比乐府诗人唱得差!可这些官员呢?个个拖家带口的,除了蝇营狗苟,便会行贿受贿!让他们离开长安,他们靠什么生存?杀猪杀不成,贩卖卖不成,朕有时一急,真想把这一屁股屎们统统抹掉!可是不成啊!抹不掉,甩都甩不掉!”
东方朔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说得好,说得妙!听了您这话,臣就哈哈笑!一个大国,就像一个一个大大的蜜蜂家族,这一窝,那一窝。一处只有一个蜂王。可蜜蜂为什么产出那么多的蜜呢?因为一个窝里,除了蜂王是不做事、不产蜜的,其它所有的蜜蜂,都得采蜜。所以蜜蜂的家族,从来不乱,从来都是富容有余。可是人就不同,这人啊,有点本事的就想光吃不做,还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一级一级地管起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个治字,可要付出代价的啊!不然,为什么老子说小国寡民最好治理,因为人人都能抓到鲜鱼直接献给国君,他只要点上细细的火,慢慢地熬就行,没人跟他相争。可治理大国呢?等到九等人一级一级地把这条鱼送到皇上您的锅里,虽说鱼没臭,早已眼睛不动活了!皇上,既然您雄心勃勃,要当千古一帝,那你就得承受这个累,就别想吃鲜鱼!”
武帝愣了起来。他发现东方朔的想法在变。他还在金马门研究《五行书》么?不对。从他说的话来看,他的思路,和那三千块竹简上的话,有了很大的变化。对,“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在上下而求索”。朕也在求索啊!可这一面是蝇营狗苟的众多官员,另一面又是实在无人可用,这种局面,真让朕伤透了脑筋啊!可东方朔呢,道理说得很深,可看起来却轻松自如。啊,他比朕大六岁,都五十一岁了,朕的两鬓斑斑如霜,可他的头发竟然还是青丝一般,一点都没有白!他要不是神仙,如何能如此放松?如此年轻?不行!朕要让他也伤伤脑筋!
“东方爱卿,朕近来心事重重,这冗官冗员之事,可是让朕最伤神的啊!朕想请你帮朕想个法子,把朝中的四五千人,甩出去一半,既要他们走,还又不能闹事。尤其是那些儒者,你可以得罪,朕可不愿意得罪!你能把这事帮朕办好,朕就一门心思,如你所说,亲自选用人才,一个一个地尝尝桃子的滋味!”武帝不紧不慢地说。
东方朔马上大叫起来:“哎——,皇上,这下您倒好了,您把陈芝麻烂谷子全部甩给臣,让臣来处理;可您自己却专拣鲜桃子尝。皇上,您可是知道的,臣自小便是桃童,老了人称桃仙,要说挑桃子,臣可是不比别人差啊!”本来他是想说,要说挑桃子,臣可不比您差,可他话到嘴边又改了。
武帝心想,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终于说出心里话来了!你的眼光虽不比朕高,你的味口比朕要好!朕就怕你不愿做!如今你自己说出来了,朕就让你这桃童桃仙,给朕多挑几个好桃子来!”
东方朔傻了眼,他原本就想在金马门内隐居不出的,当公孙贺把自己硬拉出来时,自己还想着,见了皇上一句话也不想说,一个计策也不会有。怎么就不知不觉地,又让皇上给上了套呢?这回又是非拉车不可了!
公孙贺也笑了起来。“东方大人,皇上就知道,你是个脑子闲不住,嘴也闲不住的人。这回好了,你的腿脚也闲不住了,和我一块儿去给皇上物色人才吧!”
东方朔看了看皇上,闭口不再言语。
“哈哈哈哈!东方爱卿,朕本来请你出来,只是想让你替朕去物色几个能干的人才。可现在我改主意了。只让你去挑人才岂不是大材小用?!来,朕就请教了,这几千名冗官,如何处置?”
公孙贺心想,武帝真厉害,上了套,还得让你拉重量车。这回东方朔可要负重前行了。
东方朔知道躲不掉了,心里直想打自己耳光:谁让你一高兴就说个痛快呢?谁让你见了皇上就要逞能呢?谁让上了大殿就要把天下扛在自己肩上呢?也罢!说就说,皇上敢于实行,他就是个了不起的皇上;不敢实行,那他自然便低我一头,面子上过不去,还不得让我回金马门去?想到这儿,他站了起来,认真地陈述起自己的观点来:
“皇上,臣想过这事。但此事想来容易,做来难;一般二般的君主决不敢做,除非是大智大勇之圣君,才能为之。”
武帝虽明白东方朔的招数,心想,他这是在激我呢!但听了这话,还是不免有些忿忿然: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还不是大智大勇的圣君!想到这儿,他便有些起急:“什么办法,你快说!只要是有利于国家社稷的事,朕几时不敢做了?”
东方朔见武帝已被激将起来,便轻轻松松地说出了自己的招数:“皇上,臣听霍光说过,远在张掖、酒泉那地方,水肥草美,原为匈奴昆邪王居住,现在人烟稀少。皇上何不将那些要本事没本事,要能耐没能耐的官员。送到那儿去垦荒屯田,种地为生呢?他们在那里既能够自食其力,又能把肿胖得走不动路的身体练好了,同时还能把中原的文化,带到西域……”
武帝惊了起来,让这些人到靠近西域附近的地方去种地!他们干么?:“东方朔啊东方朔,你这个法子,不等于把他们流放了么?他们宁愿在长安街上扫大街,到东市里面卖猪蹄,也不会到西域蛮荒之地去!朕要是逼他们,他们会拼出一死,他们宁愿磕头磕死在朕的脚下,也不会到那里去!”
“皇上,要用智慧啊!臣没让您逼着他们去!”东方朔说。
“这还有什么智慧?傻子都知道不能去!”武帝不以为然。
“皇上,您不是还有几千宫女要放出么?张汤留在廷尉狱中的,不还有两万死囚么?挑出一些并没什么大罪的、一心想悔过自新的死囚,给他们每人配上一个宫女,不就是几千户人家么?西域广有田地,每人给他三千亩,让他们种去!然后您再把朝中没用的官员,比如公车处,不是处级升他到处级;吏部里头,不是部级的也给个部级;原来封了侯的,就改封个张掖侯,封地六万亩,食邑二十户;再封个‘黑叶猴’,封地四万五,食邑十五户;不是侯的,封他个‘蹲黄爵’,封地六千亩;食邑两户;再封个‘占红爵’,封地三千亩;儒生出身的,就封出一串‘韦编三绝’,各给三千亩地,一户奴仆。这样一来,他们会高高兴兴赴任的!说不定十来年过后,您到那儿一视察,整个一片世外的仙桃之源!那才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呢!”
武帝眼睛都睁大了:“好!好办法,好主意!丞相,这件事,就由你去办理啦!朕索性将宫女放出五千,让我大汉再多出五千户人家来!你让杜周挑选囚犯,不能用亡命之徒,亡命之徒要派去沙场,让他们立功赎罪!你再按朕的旨意,派人到敦煌、张掖一带先修筑一千个临时住所,然后将长安城中那些三年以上没有一点建树的官员,统统发配到那儿去!还有,拣那些脚儿勤,整天往上司那儿跑的下官,索性让他们施展腿脚,全部给弄到张掖敦煌一带去!”
“臣遵旨。”公孙贺一边答应,一边心里琢磨着:老汉我捞着一个得罪人的苦差啊。
东方朔在一旁说道:“皇上,光这些官员被弄走了,还不行。还有那成百上千的儒学博士,他们口中整天鼓捣着什么《诗》、《书》、《礼》、《易》、《春秋》的,可这么多年,他们给您出过一个好主意么?产过一粒粮么?做过一件器物么?写过一篇有用的文章么?他们连唱乐府民歌的李延年之辈都不如!董仲舒那七老八十的大儒,你养起来就够了,那许许多多年纪轻轻的儒生,戴一顶儒生、博士帽,在长安叽叽呱呱,让人听了心烦,不听他还烦。依臣之见,这些儒生,愿意到郡国州县做刀笔吏的,就放他们出去试试刀笔,放不下臭架子的,不妨也给他们个爵位,让他们去张掖敦煌欣赏西域风光去,说不定还能写出好文章呢!”
武帝点头称是:“东方爱卿,您说的是。朕养了那么多的文人,他们没给朕出过一个好主意,朕早就想把他们轰出长安了!最可气的是,他们竟然还瞎编乱造,硬把董仲舒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安到朕的头上。可朕没能独尊儒术,他们已是一肚子怨气,整天含沙射影的,如果朕再将他们赶走,那他们还不像骂秦始皇一样骂朕?”
东方朔笑了一笑:“原来皇上也怕骂。看来这世上不怕骂的只有两个人,前有秦始皇,后有东方朔。东方朔三番五次调笑大儒,戏弄大儒,将来的儒生还不知会怎么骂我东方朔呢!”
武帝也笑了。“儒生们都说你是神仙,谁还敢骂神仙呢?东方爱卿,你要是能让朕成仙,朕什么都敢做!”
东方朔摇摇头:“好啦,皇上,别扯什么神仙啦,东方朔不过是个爱说爱笑的人罢了。咱们还是说说人才的事吧!”
武帝点点头:“那好啊!光把没用的人清理掉了还不成,朕要的是有用的人才啊!你得再给朕出出主意!”
呆了这么久,公孙贺本想接到皇命后,先行告辞。可是看到他们君臣两个兴致极高,又很热闹,便又留了下来。
东方朔今天受了皇上好几个请教,也就不再推辞。他想了一下,说道:“皇上,依臣之见,以后您不必再让各地藩王诸侯荐举贤良,朝臣也没必要再荐。您可以广开办学之路培养选拔人才,学子成人后,学文的就让他们到地方当辅助官员,学武的让他们到边关立功。建功立业的,就直接选拔到京城中重用,没能耐的,就地解职,发一亩三分地自食其力,岂不是好!”
武帝笑道:“好主意!真是好主意!丞相,你听清楚没有,你一会儿就将朕的这道旨意,也传下去!”
公孙贺说:“老臣遵旨!”
武帝转过头来,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这个主意虽好,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朕手中无人,怎么办?”
东方朔笑了一下:“那还不简单,你就从太学之中选上一批呗!”
武帝直摇脑袋:“咳,太学中的儒生,要是能用,朕岂能不用?自那狄山之后,朕给太子选了个老师,叫做石德。那可是父皇时宰相石奋之子,并不是什么腐儒!可是最近我一看太子,仁义有余,进取不足,生生地让‘温良恭俭让’那五个字给害了!”
东方朔见皇上说出对太子不信任的话来,不禁有些吃惊,便急忙出言止住:“皇上,太子有仁德,便已足矣,皇上何故出此不利太子之言?”
武帝再三摇头,叹口气说:“东方爱卿,你知道朕是最喜欢太子的,所以才说这恨铁不成钢的话来!朕考过他,论治国,他满嘴仁义。可这仁义是对百姓而言的,治国还能仁义么?说用人,他满口恕道。对善人穷人,可以讲恕道,可对那些恶人贪官,岂能饶恕?他都十七岁了,除了生儿子比朕早得多之外,哪一条也比不上之朕年轻时的样子!”
公孙贺劝道:“皇上,太子生性文弱,需要励练。”
武帝点点头:“是得励练励练啊!东方爱卿,朕想让你做太子太傅,你愿意么?”
东方朔直摇头:“不行!不行!皇上,你也知道,臣在朝上站都站不直,董仲舒为此说臣是‘仄立者’,还有,臣和男人说话,三句不让人笑出声来,就觉得没有意思。让我当太子太傅,要是太子也学成臣的样子,将来朝廷上岂不成了说相声的?”
武帝不明白这话:“什么叫说相声的?”
东方朔笑道:“相声,相声,相对发声,看相出声,一个逗,一个捧;相互比着滑稽俏皮,看谁能博得更多的笑声!”
武帝也笑了起来。“那好,朕不让你教他说‘相声’,那让太子到金马门去,随你学学剑术,这该行了吧!”
东方朔说:“那还凑合。皇上,你不是说儒生不能用,又不能动么?臣听说,儒生们有一句流言:‘是官强于儒,吏也没儒苦’。他们想当官作吏,都快想疯了!您何不趁着上千名官员外出屯田的机会,给部分儒生一点官位,当不上的人让他们做吏。您别不放心,您可先发诏令,一旦为官,便是吏,而不是儒。胜任者留用;不胜任者再去屯田。皇上,这样,儒者不就无话可说了么?”
武帝叫好道:“行!还是东方爱卿你有办法。不过,朕也有一个想法。”
公孙贺和东方朔听武帝说他自己也有方法,当然求之不得,二人异曲同工地说:“请皇上明谕。”
武帝说:“今天正是用人之际,朕想至少要用能人十多个。而这十多个,要让朕自己去找,还不得找上三年五年的?朕不要王侯大臣推荐,朕要让朕信得过的人推荐。朕让公孙丞相给朕推荐年纪大一点的人才两个,霍光再给朕举荐年轻人两个;杜周则给朕举荐中年人两个,还有那个乐成侯丁义,也给朕举荐中年人两个。而东方爱卿你,不分老幼,给朕举荐五个!”
公孙贺但凡听到皇上吩咐自己做事,便要致谢,此时早已连声答应:“老臣尽力而为!”
东方朔却也是精神倍增:“皇上,臣不荐则已,要荐,个个贤能兼备。您说,您要五个什么样的人?”
武帝高兴起来:“好!东方爱卿,难得你这么痛快。那些儒者,动不动就拿五经博士来吓唬人,朕这回啊,要你东方朔给朕在《诗》、《书》、《礼》、《易》、《春秋》五个方面,各举荐一个人才,给那些博士看看!”
东方朔说:“皇上,那您得给臣半年时间!”
“好吧,半年就半年!”
公孙贺见时间已是太久,便想走开,可是东方朔却拉住了他,突然把话一转:“皇上,听说您给霍光赐婚啦?”
武帝笑了笑:“对啊!他没有父母,都二十六岁了,你这个当干爹的,怎么就不为他想着,给他找个老婆?”
东方朔退了一步,说道:“皇上,霍光自己有主意,用不着他干爹管。”
武帝却说:“你可以不管,朕就是要管!朕要对得起霍去病!前几天,太子跟朕说,他的老师狄山博士为国捐躯了,应该对他家人再行安抚。朕就想起来了,那狄山不是有个女儿吗?她的名字叫‘狄姬’,那狄姬早到了出嫁年龄!朕就作主,把她许给了霍光,你看如何?”
东方朔狐疑满腹:“皇上,您这么着就把‘狄姬’赐给了霍光,霍光他会愿意?”
武帝得意地说:“哈哈,霍光也许会不听他干爹的,可他永远都会听朕的!别说是‘狄姬’,这是送他几个‘公女’,他也会欣然接受,不会说一个不字。这就是霍光。你说对不?”
东方朔笑了起来:“对,对!皇上,那我这两天就带着珠儿,过去一趟,把霍光的喜事给办了!”
汉时,长安的西郊有一片野地,这里是廷尉府秘密处决要犯的场所,周围便是一片坟墓,俗称乱葬岗。就冲着这地方,这名字,便很少有人前来光顾。
这天浓雾迷漫。有两个人影来到这儿,经过一阵盘查之后,便开始了紧张的作业。不一会儿,一个简易的坟堆便被掘开。他们麻利地将棺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三下五除二,全部扔了出来,然后两个人全跳出棺材,在外边喘着粗气。细看上去,方可分辨这两个,一高一矮。矮胖的,肥肥的脸上露出几分狡诈,身上背着个鼓鼓的褡裢。高瘦的,正在那儿想着什么事儿,一边想着,缩进去的面颊还在抽动。他看起来让人面熟。对了,这个人前面曾经出现过,他便是十年前,被临死的老丞相公孙弘送到崂山学道的公孙卿!
公孙卿看了矮胖子一眼,问道:“栾大师兄,接着干啊,发什么愣呢?”
栾大懒洋洋地说:“我在想,我们的师傅如此了得,为什么也会栽在东方朔的手里呢!”
公孙卿叹了口气:“大师兄,你可能不知道。家叔公孙弘当了多年的丞相,有那么大的学问,可一见到东方朔,虽说不像老鼠见了猫,也和黄花鱼躲避金枪鱼一样,乖乖地溜边!”
栾大笑了起来:“哟嗬!没想到师弟你在崂山呆的时间没我长,可对海里的东西,清楚得底儿掉!我是说,我师傅出山时曾经说过,一定要视东方朔如神仙,敬而远之,供而捧之。可他老人家怎么会露馅儿,让皇上给赐死了呢?”
公孙卿叹了口气:“还不是师傅要编什么天书?师弟我读过那么多年儒家的书,深受董老夫子的教诲。他的做法是,只搞推测,不拿实物,这样就会不留痕迹,最多是打打笔墨官司,吵吵嘴仗。而师傅他不认得几个字,却动不动就整什么天书,还不露馅儿了。我们两个要想让皇上相信,要想为师傅报仇,就得来他个不留痕迹!”
栾大坦然地说:“我没读那么多书,没那么多的主意,我只会用药,还会做点些稀奇事给皇上看。照你这么说,我栾大就更得提心吊胆地做事了?”
公孙卿瞥了他一眼,颊上凹陷处随机一动,说道:“栾大师兄,你尽管拿出看家本事来。师弟只给你提个醒:一不要贪财,二不可贪色。能改了这两个毛病,皇上才能信任你!”
栾大有点吃惊。“什么?让我一不贪财,二不贪色?师弟,你有没有搞错?栾大知道,你到崂山学道时,是带着信念去的,你要听你叔叔公孙弘的话,弃儒学道,以道攻道,要为儒者出口恶气。可我为了什么?你以为我真想给师傅报仇?玩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恶狼还为争个母狗咬得半死呢!不让我沾着酒色财气,那我还来长安做什么?好了,你去实现你自己的目的吧,我栾大说什么也是大师兄和掌门人,我这就回崂山,再招几个男女信徒,酒色财气全部有,何苦提着脑袋进长安?”说完,他掂了掂身上的珠宝褡裢,起身便要往回走。
公孙卿急忙劝住:“好了,好了,大师兄,我只是提个醒而已,你何必当真?你喜欢的,你尽管要,师弟到时还会帮你。只是你要小心点,别露馅儿。来,师傅的坟还没弄干净呢!”
栾大不乐意地把身子转向一边:“你自己去弄吧,那里头味太臭,我都快吐了!”
公孙卿却将两手抬起,鞠躬作揖说:“好师兄,出出主意,要说做事,师弟还是听你的!”
栾大这才来个了劲:“那还差不多。来,把师傅的骨头,全弄到那两个草包里。”
公孙卿却问:“大师兄,师傅的骨头是和牛的骨头在一起的,要不要分开?”
栾大生气了:“我说公孙卿,你傻不傻?管他师傅的骨头,还是老牛的骨头,反正要扔到一里以外的野狼窝去,难道你还想再弄个墓埋起来?”
公孙卿有些于心不忍:“这……”
栾大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讲个师道。要讲师道,咱就别把他扒出来。既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挖坟又掘墓,还要讲天良!我只相信人死如灯灭这一条道理,其它的话,全是骗人的!”
他这一阵抢白,竟也把公孙卿说得面上绯红。他不再与栾大争论,弯下腰把所有的骨头全部装进两个大草包。两人从栾大的背上解下褡裢来,倒出一串串珍珠和珊瑚石,公孙卿从中拣出一块最好的珊瑚和一颗大珠宝,然后又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一捆竹简来,将三件东西认真地放入棺材之中。
栾大看着公孙卿往墓中放竹简,将信将疑地说:“公孙卿,你刚才还说不要弄天书,不要留痕迹。这回又填了个‘鼎书’在墓中,万一皇上发现是假的,你我两个不还是没命么?”
公孙卿安慰地说:“师兄放心。这些蝌蚪文字儿,连我自己都认不得。就算那东方朔是神仙,恐怕他也不知这上写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到时候,皇上还不是由着我来说?”
栾大大笑起来:“哈哈!没想到你这个书呆子,三下去了一下,还真有两下子!”
公孙卿也笑了,他说:“师兄,快,快来把土填好,要弄得和没有人做过手脚一模一样!”
二人迅速拿起锛斧,将扒开的土再扒拉回来,又刨些新土将坟疬上,二人用力地捶打了半天,这个坟堆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公孙卿从远处弄来几块名为抓地紧的野草,往墓上一铺。栾大看了还不过瘾,就对着坟头撒了一泡尿。
公孙卿皱了皱眉头:“师兄,你怎么能这样?”
栾大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样,不就像没人动过的了?”
公孙卿不再说话,提起一个草包,转身就走。
栾大也拔起腿来,提起另一个草包,急忙跟上。
公孙卿走了好远,才发现栾大身上空空的,便问道:“你的珠宝袋子也不要了?”
栾大一摸身上,也吃了一惊。再回过头来,坟前没有!
两个急忙打开各自的草包,原来那珠宝褡裢。被栾大和骨头装到了一块。
公孙卿没有好气:“你这个人,爱钱如命,却又丢三拉四!”
栾大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师弟,你可以不喜欢钱财,可没有钱,到了长安,丁义大人肯把我们引见给皇上么?”
公孙卿夺过珠宝袋儿,背在自己身上,将自己拿的草包往栾大手中一塞,自己先行离开。
栾大只好背起两个大草包,看着公孙卿的背景,生气地直嚷嚷:“鬼儒生,八辈子也忘不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娘娘的,不是我有力气,这两袋子臭骨头,就扔在这儿喂狗!”嘴中这么说,他还是将两个草包都背在肩上,跟着公孙卿,向南边的山坡走去。
远处传来几声野狼的嗥叫。
杜周自从当上了廷尉,又身兼御史以来,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给自己总结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成功,在于吸收了义纵和张汤的教训,保持低调,话不要多说,也不和谁去争。义纵敢和皇上去争,张汤多次和东方朔争,争来争去,把他们的脑袋争没了。杜周看得明白,你们能争得过一个皇上,一个神仙么?在特有智慧的人面前,退便是进。所以他一直保持着低调,不用说在皇上面前不唱高调,便是在张汤面前,也不多说,而且和皇上、和张汤都保持一些距离。都说伴君如伴虎,那我就离虎远一点,等虎吃饱了,我再上前帮他溜溜虎须。这个时候,说不定老虎的屁股也能摸一摸!想到这儿,他惬意地笑了起来。他慢慢地体会出,距离便是美。
是的,要保持距离!别说我杜周了,就是东方朔,不也要躲到金马门里隐居么?可他又觉得,自己虽然与皇上保持着距离,可皇上要做什么,在想什么,自己不能不知。张汤过分接近皇上不可学,但他在皇上身边插上自己的心腹,这很重要。霍子侯不是个东西,不可信。不能用。对了,皇上几天前不是要自己给他推荐两个人么?眼前便有张汤留下来的三个人物,何不挑出两个,给皇上送去呢?
杜周想到这儿,便让卫兵传江充、朱安世、吴丑生三人前来说话。没多会儿,卫兵来报,说今天是休沐日,三个人全到张安世家喝酒去了。杜周这才想起今天是休沐日。他对卫兵们说:“没事了,你们也做自己的事吧。”然后独自一人,穿过庭尉府的后院,向张汤的家中走去。
张汤老母已经回杜县老家了,这里便被张安世一个人占着。杜周原想让吴丑生和江充也搬过来,与张安世同住,不料吴丑生和江充两个全不乐意,他们说害怕张安世。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三个都是张汤关照的人,杜周便硬把他们弄到一起,还硬让他们拜了把兄弟。杜周经常给他们讲讲张汤的果敢,张汤的廉洁,更要讲讲张汤对他们的好处,说说皇上对张汤的怀念,以此勉励他们努力进步。可是他们三人总是貌合神离。今天听说他们三个在一起喝酒,杜周还真的有点高兴。
杜周一边走着,心里一边翻开了账本,盘算着这三个人的价值。他印象最深的是江充,最为欣赏的也是江充。江充虽然年已三十,可他长得确是好看,高高的个子,不胖也不瘦;一副长方的脸庞,有着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浓眉直鼻,阔嘴皓齿,颧骨不高不低,说话慢条斯理,声音磁性诱人。杜周确实佩服义纵的眼力,同时也明白了张汤为什么把他留了下来。自己有时候看着夫人和小妾不顺眼,也会想起江充来。可他杜周毕竟是杜周,决不为一点小事而弄得不周全。他再往下想,为什么张汤要留下江充?是为了替吴陪龙?可吴陪龙后来伤了,他为什么还不动江充,一直放在我杜周这儿?不对,他还有更大有用处!莫非他想在关键的时候,把江充献给皇上?着哇!张汤肯定是有这一招,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便被朱买臣攻跨了,把东方朔给惹火了!眼下皇上让我荐举人才,江充不是最佳人选么?如果他到了皇上的身边,还不就是我的一个耳目?张汤啊张汤,谢谢你啦!
杜周想到这儿,心里一阵兴奋。另外一个推荐谁呢?吴丑生?他长得又矮又瘦,可在我杜周手下读了十年书,又练了好几年府衙事务,却是一手好文案,刀笔功夫第一流。如果皇上要,也是个人才。最让杜周担心的,还是那个张安世。皇上看着张汤的面子,封了他个上林苑一等侍卫,而且官位四品。可他一点都没有官的样子,整天吊儿郎当地在长安街上逛游。杜周对他最不放心,甚至要手下的人盯着,最好别让他到上林苑去。这个张安世象个十足的流氓,却又不像一般的流氓;有些张汤样,又不似张汤;他从哪儿来的,他怎么会被张汤给降服了?这个谜,杜周一点都不明白。只知这个人终日出入歌楼妓馆,甚至有时在长安街上看到漂亮的女子,都要动手动脚;结果惹来执金吾手下的人与他争斗。不知怎的,这事到了赵禹那里,便被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全然没事。看来,张汤死后,只有赵禹知道他的来历。可杜周专门去向赵禹套近乎,却被赵禹却一口回绝,说他对张安世也是一概不知。看来,为了这个廷尉的位子,赵禹已和自己势不两立了。
想着想着,他便来到张汤家中。院外有两个侍卫站岗,一见是廷尉大人,他们急忙鞠躬。杜周一如既住地向下属们微笑点头,然后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