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铁口是长安远近闻名的算卦者。听说连他都败下阵来,众人便不言语了。
田千秋却对算卦者一揖:“大仙人如此说话,小的可不敢当。”他转过身来,将东方朔引到前边。“这位先生比我们都长一些,请你说说,他是何等尊贵呢?”
细高个子细看了东方朔一下,突然大叫:“啊!仙人!”
东方朔大笑起来:“哈哈!我整天吃糠咽菜的,还是神仙?你有没有搞错?”
细高个子却大惊小怪:“您会吃糠咽菜?别逗小人了好不好?刚才那片祥云,正是从您头上发出来的,保证错不了!先生,你身有龙气,本来贵不可言,却因一条老龙相压多年,龙气不能从正中而上,便从耳朵边溜了出来。看您那右耳朵,刚才还在动呢!以小人之见,您在天便是太岁星,在地山河都变清,到沙漠上兴起大旋风,到海里海浪都平静……”
“嗬嗬嗬嗬!我看你都快成星星了!我先问你,你姓甚名谁,在长安东市呆了多久?”东方朔对他来了兴趣。
细高个子自报家门:“大人,我姓孟,孟子的孟。在东市这儿来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年。这儿原是长安名卦姚铁口的地盘,可我一来,他就溜了。”
“你姓孟,孟子的孟?那你叫什么?”
“大人,按理说,您的道行比我深,我一说您就明白:姓孟错不了,名字是种鸟,别看喳喳叫,人人都说好。先生,您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喜鹊儿!你便是斗败京师神算姚铁口的孟喜!”
“是的,大人,难道您不是东方大侠东方朔?”
东方朔大惊:“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东方朔?”
那位叫孟喜的急忙下拜:“大人,小的孟喜给您请安了!”
东方朔拉着他:“起来,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儿?”
“大人,小的孟喜,原是卫青大将军帐下的一名士兵,因为个子细高,脚长臂长脖子长,便被卫大将军派去打旗儿,专门调动武刚车。小人在调度之余,偷看过卫青大将军摆弄您给他的那把桃棍儿,觉得很好玩。后来卫大将军用武刚车,把匈奴灭了,小人也有一功呢!后来小人便在没事时,也弄来长长短短一堆小棍儿,偷偷地摆弄。没想到越弄越入迷,便迷进了八卦!六年前鸡鹿寨一仗,小人的腰上中了匈奴的箭,一到阴天就疼痛,后来就从军中退了下来,自己摆弄起易卦了,没想到这些小棍儿,愈玩愈灵,愈玩愈有意思!从这儿说起,东方大人,您是小人的师傅!小人是您的私淑弟子!小人在长安,整天盼望着,盼望着师傅您能来东市上看一看,脖子都盼长了,今天终于盼到了您!东方大人,长安东市上的人,都说您三十多年前进京时,就是在东市上让长安人开了眼的,此后都说您成了神仙。刚才小人一见您,便觉得您是神仙,您是太史公说的太岁星,东方大侠……”
东方朔急忙止住他:“好啦好啦,你怎么没完没了?孟喜,喜鹊儿,既然你已经私淑多年,那我今天就正式收你为徒吧!”
孟喜急忙跪下磕头:“谢谢东方大人,谢谢恩师大人!”
此时那个卖竹简的,也挤到人群前头,也“扑通”一声跪下,和孟喜一块磕起了头。他一边磕,嘴里还一面说:“东——东——东——东——”
东方朔接着叫道:“锵——锵——锵——锵——咱们一块儿敲锣打鼓哪!”
众人大笑。
卖竹简者也笑了。他跪在地上说:“大——大人,小——小人——也——也请——大——大人——收——收我——为——徒——徒弟。”
龚遂见了此状,急忙拦住:“去,去,去!你这个卖竹简的,也要当东方大人的徒弟,那这东市上卖饶饼的,卖猪蹄的,不都要来了么?”
卖竹简者拉过孟喜:“你——你——帮——俺——说说。”
孟喜笑着向东方朔求情说:“师傅,这个卖竹简的,说话口吃,可他一肚子,全是《诗经》!”
东方朔不由得大惊,俯下身来,注视着那张黑黑的戴着疙瘩的脸,问道:“既然你卖《诗经》,还能背《诗经》,说话又不利索,何不将《诗经》唱给我听?唱好了,我就收下你!”
卖竹简者跪在地上,像吟诵一样,唱了起来:“天下有《诗经》,分为《风》《雅》《颂》,三百零五篇,得意在国风。风雅颂,赋比兴,会了它,万物通。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
#孟喜急忙用左手拿起一块竹简,平放着;右手又拿起一块竹简,作为“砍刀”,连“砍”数下,要将那人的话连腰“砍”断:“停停停停!”
这一招还真灵,那人真的停下了。#
孟喜急忙转身,对东方朔说:“师傅,弟子要是不叫停,让他这么背下去,他会把整个《诗》三百零五篇一字不差,全者给你背出来,有一次,我都睡醒了一觉,他还在背哪!”
东方朔把那人从地上拉起,笑道:“好啦,好啦,我收下你!你叫什么名字?”
“师——师傅——我——我——我叫——”
“好啦,你以后不要说,就用嘴唱,唱给我听。”
卖竹简者唱道:“师傅多才智,小人叫王式,原是鲁国人,长安来应试。只因不会说,人称我没治。吃喝没着落,竹简来卖《诗》。竹简何处有?南山自伐去。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
孟喜来不及拿起竹简,便将左掌平伸,掌心向下,右手伸出食指,顶在左手掌上,打起一个“砍断”的手势来:“停停停停!怎么从制竹简,又跑到《伐檀》上去了?师傅让你自报家门,报完就行了,你又扯《诗经》上去了!”#
那王式看了东方朔一眼,再唱起来:“三百零五篇,篇篇都是经。风雅颂,赋比兴,会了它,万物通……”
东方朔见他特别好玩,便接着他的话,也诵了起来:“好,风雅颂,赋比兴,会了它,万物通,今天你别哼,随我到家中,先拜小师姐,再拜众弟兄……”
龚遂把大胡子笑得一翘一翘的:“哎——先生,您怎么也跟着唱起来了?”
东方朔一甩手:“咳,要不怎么说我这人会串调呢?”
田千秋止住了笑,上前说道:“先生,今天运气好,该找到的都找到了。依弟子看,还是回去,接着上课吧!”
东方朔点点头:“好,明天就到皇上给我的半年之期。你们今天都别走,先生要在金马门,给你们讲第一课,课题便是‘五子登科’!”
五个弟子都瞪大了眼睛:“五子登科?”
东方朔点点头,动身便往回走。刚转过身,却见一个三十来岁商人模样的人,从远处跑了过来。边跑边叫道:“东方大人,东方大侠,东方神仙!”
众人停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东方朔见他气喘吁吁的,便问:“你是谁,叫什么叫?”
那商人一边喘,一边叫嚷着:“东方大人,我叫朱老八!您还记得三十多年前,您在这东市上打了那个卖猪蹄的朱三吧!他是我爹!”
东方朔大惊:“啊?!你是朱三的儿子,朱老八?”
朱老八脸上笑着,脚下还一跳:“是啊!东方大人,自从您打了我爹后,他就学好了,开了个猪蹄店,长安人都来这儿吃,一边吃,一边听我爹讲故事。如今,我爹路都走不动了,还经常躺在椅子上,给食客们讲您的故事!”
东方朔听说朱三还活着,当然也高兴。“噢,那倒好。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刚才我爹听人说,您又到东市来了,说什么也要我把您请到店中去!”
东方朔举手相揖:“多谢他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今天急着回去,改天定去拜访!”说完转身便走。
田千秋等人当然跟着。孟喜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摊子,飞起一脚,将它踢翻,同时手中抓起那块阴阳八卦布,飞奔跟了上来。
王式岂甘落后?他把怀中的竹简往天下一扔,拉着孟喜的大褂襟儿,也跑了过去。
那朱老八见留东方朔不住,便在后面用手做成喇叭,放在口边,大声叫道:“东方大人,请您记住,我们的店就在东门内第一家,名叫‘东门大酒店’,门口还挂着个黑色大猪蹄!”
建章宫后边,车棚马厩内。
武帝与公孙贺二人,随着霍光来到马厩。只见一个马厩里,十多匹马,个个膘肥体壮,可马厩之内,却不见人影。
武帝爱惜地抚摸着一匹白马,说道:“这是一匹大宛良马,养得可真好啊。丞相你看,这马的背上都流油了!霍光,这些马是谁养的?”
霍光恭敬地说:“启奏皇上,这些马是金日石单养的。”
“金日石单,他人呢?”
霍光用手指了一下后院:“皇上,他可能在后院马料场中练剑。”
武帝示意公孙贺和霍光不要吭声,自己则蹑手蹑脚地从后门走了出去。
马厩之后,是一个堆放许多草垛的小院。已经二十三岁、膀大腰圆的金日石单,正在那儿练剑。他的剑术大有辛苦子的风格,但因人很粗犷,剑风也显得颇为沉着浑厚。武帝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看到精采之处,不禁脱口而出:“好剑法!”
金日石单一惊,急忙回头,见是皇上,便急忙跪下,高声叫道:“皇上!金日石单给皇上请安!”
今日的金日石单,声音不再是当年的童声,却是有如洪钟。他的话没有吓着皇上,却从草垛惊落一个人来。只见他形容憔悴,面色枯槁,一听说皇上来了,他便从草垛上滚落下来。
武帝问霍光道:“这位是谁?”
霍光还没回答,那跪着的人自己便说道:“奴才上官桀叩见皇上!”
武帝不知道他是谁。“上官桀?”他问霍光:“他就是你给朕推荐的另外一个人吗?”
霍光点点头。
武帝看看二人,精神风貌大不相同:金日石单精神焕发,而上官桀则萎靡不振。武帝不想多看上官桀,便问金日石单道:“金日石单,你跟东方大人学剑,还直学到了真功夫。你的马,喂得也好。朕命你为奉车副使,协助霍光处理宫中事务!”
金日石单跪在地上,再三拜道:“皇上,臣没有什么功劳,您将这官位给别人吧。”说完,他看了上官桀一眼。
武帝也看了看上官桀,不以为然地说:“朕说的话,还能改吗?金日石单,朕让你做官,你做好就是了!别的人,朕自有安排!
金日石单这才谢恩:“金日石单谢过皇上。”
武帝转过来问上官桀:“你养的马呢?”
上官桀从容地地说:“启奏皇上,在马棚里。”
武帝将信将疑地说:“走,带朕去看看!”
上官桀从容地领着武帝等人,进入另一个马棚。
武帝来到另一个马棚,不禁非常失望。这里的马,一个个瘦弱不堪,如同养他的马夫一样,没精打采。他有些发怒,大声问道:“上官桀,这就是你喂的马?都快瘦死了!”
上官桀急忙跪在马槽前,面不改色地辩解道:“皇上,请您息怒,听臣诉说。臣的马,原来喂得也是很好,可是近来臣听说皇上因李夫人之故,茶不思,饭不想,臣便寝食不安。臣在想,皇上龙体欠安,还骑马做什么?臣想着想着,就没心思喂马了,所以马才瘦了。皇上,您看看,臣自己也是形容憔悴,面如死灰啊!”
听了这话,武帝不由得愣了一下。他认真地再次看看上官桀,果然面无血色,精神懈怠。武帝有些感动。“唔。难为您为朕想这么多。霍光,是这样的吗?”
霍光点头称是:“是的,皇上。上官仪确实整天想着皇上,这一阵子没心思喂马。”霍光心里想,他想你,是要你给他官当,让你宠信他!当然,他的嘴上决不会将心里想的马上说出来。
武帝见到上官桀那副忠诚的样子,更受感动:“上官桀,你心中想着朕,人都瘦了,马养不好,朕不怪你。”
上官桀再度跪下:“皇上,臣看到您比过去消瘦了好多,臣心里难受啊!”说着,他竟然流下泪水来。
武帝大为感动:“好!霍光,有这样终日想着朕的人,你应该推荐!上官桀,你别养马了,朕命你到丞相手下,学写点文书,将来再作重用!”
上官桀再三跪拜:“臣谢皇上!”
武帝对霍光等人说:“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朕就想到了三十多年前进京的东方朔!你们前途无量,好自为之!”
霍光等连连答应:“臣等定不负皇上重望!”
此时霍子侯走了进来。“皇上,杜周大人带着二人进了建章宫,在那儿等候皇上!”
武帝拉着公孙贺说:“好!丞相,你陪朕去看看!”
建章宫中,夕阳斜挂。
杜周带着其貌不扬的吴丑生和长相俊俏的江充二人,在那儿静立等候了好久。见到武帝来到,三人急忙下跪。
武帝今天见到了四个人才,确实高兴,他还没坐下,便开了腔:“好哇丞相!朕让你们推荐贤才,刚到半年,果然个个都有了着落。杜周,你站起来说,你推荐的是什么人?”
杜周虽然站了起来,但声音仍然很低,慢慢腾腾地说:“皇上,臣推荐的这两个人,实际上也不是什么新人。臣对他们也只有一点养教之功。真正慧眼识才者,乃臣的前任张汤张大人。”
武帝眼睛一亮:“噢?是张汤留下来的人?他那个义子张安世呢?朕怎么没见到?”
“启奏皇上,那张安世生性喜欢捕盗捉贼,臣就留他在廷尉府励练几日,日后再送到皇上您的身边。可臣今天送来的这两个人,也是张汤大人亲自选定的,他们一个精明能干,一个严谨认真,都是罕见的人才啊!”
武帝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杜周左手一指吴丑生:“皇上,这个后生名叫吴丑生。他的名字虽然丑,可人却不丑,心里更是内秀。张大人送他来时,他才九岁,在臣那里读书八年,又做了七年的刀笔吏,从来没有出现过误差。”
武帝见那吴丑生半天都没有动一下,便点点头说:“嗯,看上去他很老实,只是他的名字不太好听。本来你也不算丑嘛,为什么好取这个名字?”
吴丑生恭敬地说:“皇上,父兄之命不可违也。微臣自幼丧父,随兄长长大。兄长俊美无比,相比之下,小人便是丑陋了,所以臣才乐意叫丑生之名。后来兄长也亡故了,微臣想记住他们,便没有改名。”
武帝哪里知道他的兄长就是吴陪龙呢?他只觉得这个吴丑生,很有孝悌之心。“好,难得你有这片心意。那朕就命你为廷尉府秘书,官五品,还在杜大人那里办事,多多励练!”
吴丑生沉稳地磕了三个头:“臣谢皇上恩德。”
杜周右手指着江充说:“皇上,这可是个俊俏后生啊!他的名字叫江充,原是赵国人,后在晋国太原长大的。张大人推荐他给臣管理内务,他果然是公事家事,井井有条。他在军中呆过,也学过一些武功。皇上,他也是人才难得啊!”
武帝看了江充几眼,觉得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哪儿都长得恰到好处。一种莫名其妙在感觉涌入武帝的心头,他觉得江充有点像韩嫣!韩嫣正是韩王信的后人,也是晋国太原一带的人啊。这时他再看江充一眼,觉得他的眸子很亮,嘴巴很阔。看到这儿,武帝觉得很快意,于是微笑着说道:“哈哈,人们常说,燕赵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朕看这江充,便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么!既然他擅长管理内务,朕就将他留在宫中。自从辛苦子离开长安后,朕身边少一个武士。让他留在朕的身边,做朕的锦衣绣使吧。”
杜周有点惊讶:“皇上,锦衣绣使?这个官,以前可没有啊。”
武帝洋洋得意地说:“对嘛,就因为以前没有,朕才要这么做。有这样俊俏的后生,不让他着锦衣,当绣使,不是委屈他了么?”
杜周终于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忙说:“江充,还不谢过皇上?”
江充刚才太高兴了,他的脑海里正浮着自己祖宗陵墓里冒着烟的情形。听了杜周的提醒,他便伏地而拜:“臣江充谢皇上圣恩!”
武帝高兴地说:“好哇,杜周,你也算是尽职尽责了。朕赏你升官一级,位从一品。”
杜周急忙跪下磕头:“臣谢皇上!”
武帝转身对公孙贺说:“丞相,朕要诸位爱卿荐人,果然不负朕的期望。过两天朕要去汾水祭奠后土,江充是晋人,不妨让江充跟着朕去。好了,今天已经晚了,就算是东方朔和丁义带着人来,朕也不想见了。就到这儿吧。”
公孙贺早就想走了,听到这句话,急忙说声“老臣遵旨。”
“慢!”武帝又将他叫住了:“明天一大清早,你早起一些,让霍子侯叫醒朕,咱们去金马门看看,看看太子和东方朔的几个徒弟,是怎么练功的。同时朕也要问问东方朔,朕让他收的五个五经博士,收齐了没有!”
公孙贺唯唯诺诺。
晨曦之中,金马门内,桩影憧憧。
珠儿正和霍光、金日石单两个,在五棵高高的木桩上比赛剑法。珠儿双手持剑,像白猿一样,不停地在木桩上跳动着,逼着霍光和金日石单两个不停地换脚。
地下不远之处,还有二人立着,五人蹲着。立着的两个,是太子和李广利,他们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木桩上的珠儿一招一式,准备随时接替霍光和金日石单;而那五个蹲着的人,都蹲在坑里头。那坑的不大,却很深,一个人蹲着只能露出脑袋来,很是难受;可他们的脑袋是自由的。只见田千秋等五位新来的师兄弟;偶尔向木桩看几眼,然后再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东方朔在遥远的一棵树下,一个人独自在练功。他练的功,一会儿鸡飞,再一会儿狗跳,煞是好玩。
晨曦之中,武帝由公孙贺、霍子侯两个陪同着,悄悄地走了进来,离得远远地观看。他们先看了几眼东方朔练的功,霍子侯看了便捂着嘴笑。武帝止住了他,三人来到木桩不远的地方。
木桩之上,三人打斗正烈。霍光已有些踉踉跄跄。珠儿看到了这一点,突然将利剑向霍光刺来,霍光急躲;珠儿竟将右腿一伸,将霍光扫到地下。
珠儿自己也随即跳了下来,用手中的剑一指李广利说:“上!”自己却过来扶起舅舅。太子早已将霍光扶起。霍光一只手摸着腿,一只手指了指珠儿说:“珠儿,你跟舅舅动真的?”珠儿脸一沉:“不动真的,练什么武?记住了,你是师弟,不是舅舅!”
看到这儿,武帝点了点头。而李广利跳上木桩后,笨拙地与金日石单的对战着,两个人一个雄壮,一个粗胖,互相扑斗,煞是好看。这边的金日石单,动作规矩,步步到位,脚下生根,剑起生风;而李广利则胆颤心惊,手脚失挫,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像个被逼上了树的大狗熊,在五个木桩之间爬来爬去。不一会儿,便被金日石单打倒在木桩之下。
珠儿用手推了推太子,说道:“上!”
太子刘据跳上木桩,与金日石单对打起来。太子哪里是金日石单的对手?但那金日石单却处处让着他。一看太子站得不稳,金日石单便使出虚招,让过了他。武帝在远处看了,不禁摇头。金日石单与太子又练了几招,太子渐渐能在木桩上稳住。
珠儿早已发现金日石单处处让着太子,自己莞然一笑,跳上木桩,疾速两剑,先将金日石单挑下木桩,然后与太子对起阵来。
太子见到珠儿上来了,大为兴奋,脚步也稳了起来,集中精力与珠儿周旋。珠儿为了让他长进,用起诱导之法,做上了陪练。你来我往,两个打得虽不是难分难解,却倒是有情有意。
霍光看到这里,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武帝看到这里,脸上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转眼天色渐亮。东方朔一套拳脚练毕,转过身来,发现皇上和丞相躲在一边观看,脸上也露出微笑。可他再一看珠儿和太子在桩上两情相悦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起来,他有表情转为愕然,转为生气。
东方朔绕过武帝,急忙走了过来,冲着木桩喊道:“停停停停!珠儿,你这是真的练武吗?”
珠儿知道老爹看出了破绽,忙辩解说:“爹,太子他功力不到,我不能对他动真格的啊!”
东方朔大叫:“练功就要练真功,还什么真格的,假格的?”
珠儿不知所措:“爹,您怎么了?”
东方朔还要大叫:“谁让你叫爹了?既是练功,就叫师傅!”
珠儿见东方朔对她发起一股无名火,觉得甚是委屈,双脚一点,跳到了地上。
武帝这时走向前来,打破了僵局:“怎么,朕看他们练得很认真,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皇上?”霍光和众人大惊,纷纷原地跪下,那五个蹲在坑里的,也在坑中改蹲为跪。
太子也向父皇礼貌地一揖。只有东方朔和珠儿,两个逗着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武帝走过来,对东方朔说:“东方爱卿,你今天是不是想和珠儿打上一场,让朕看看?”
众人鼓起掌来,李广利和霍子侯索性起哄叫了起来。
东方朔生气地看了珠儿一眼,转脸对武帝说:“皇上,您怎么来啦?”
武帝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嗬嗬!金马门是朕的宫殿边上的一个门,为什么朕就不能来?”
东方朔只好陪笑说:“皇上,我是说,这大清早的,那刑夫人,尹夫人,还有新来的李夫人,他们居然放您出来啦?”
武帝数落起他来:“东方朔啊东方朔,你刚才还和儿女过不去,这会儿当着儿女的面,你又这么不正经。还当着你这么多的徒弟,学生,怎么说这种话?”
东方朔马上站好:“好了,皇上,臣知罪,臣这就正经,立正!”说完,他像个军人一样立正站好,脸上如木雕泥塑,没一丝表情。
武帝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用手晃了几下,东方朔居然不动神色。武帝笑了:“哈哈!东方爱卿,朕在朝堂之上,也从来没见过您立得这么正。李广利,你说说,什么叫做‘立正?’”
李广利抬起头来说:“皇上,臣原来就总是站不正,东方大人就让小师姐立了一个桩子,就让徒儿我在这木头桩子上,一立就是两个时辰,师傅他说,在地上能站稳了,叫做‘立正’,站在桩子上站稳了。便叫‘登科’。您看,”他爬了起来,站到东方朔身边,也挺着大肚子,立正站好,“臣前几天,一直‘登科’,这回也能立得正了!”
李广利与东方朔并排站到一起,一个高瘦,满面正经;另一个矮胖,神色稀松。武帝笑了起来:“哈哈!好,好!登上这么一棵半截树,再站上两时辰,当然要立得正了!这个‘立正’、‘登科’搞得不错!可是,朕不想看你们师傅这个样子,朕用什么口令,让他不这么直直地站着呢?”
李广利又跑过来说,对武帝说:“皇上,您说‘稍息’,就是‘稍稍休息’,东方大人就能动了。”
武帝急忙点头,口中说道:“好啦,稍息,稍息。”
东方朔的脚移动了一下,脸上慢慢地绽开笑容。
武帝和众人全都大笑起来,连在一旁一直撅着小嘴的珠儿,也乐得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武帝问道:“东方爱卿,刚才李广利说,你为了让他立正,立了一个桩子,怎么眼看下朕看到的是五个呢?”
东方朔指了指珠儿:“还不是珠儿这个小猴精?她非要立起五个桩子,说是‘梅花桩’,天天跑到桩顶上练功,说是‘五子登科’。没过几天,只要上了那五个梅花桩,我就打不过她了!”
武帝笑着说:“这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东方爱卿,你就由着珠儿吧,别跟孩子叫劲了!”
东方朔反问道:“皇上,你今天这么早来到金马门,难道就是给臣讲这个?”
武帝这才说明来意:“东方爱卿,朕让你推荐人才,你早就答应了,如今半年期限已到。丞相和霍光,还有杜周他们,全都不辱使命,只有你和乐成侯丁义,还没兑现。朕今天特来看看,你那《五经》弟子,全找到没有?”
东方朔爽快地说:“当然找到啦!”他一抬手,指着五个正在蹲坑的田千秋他们,“皇上,您看,那五个蹲在坑里头的,《诗》、《书》、《礼》、《易》、《春秋》,一人一个坑,一个都不少!”
武帝看着他们蹲在坑中那个难受的样子,便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这是有怪招儿!孔夫子授徒,是在杏坛之上;董仲舒授徒,是在园子前边;而你东方朔授徒,却让他们蹲坑。你要是学董仲舒,那也该让他们到菜园子里蹲坑,何必这么一大清早的,在木桩子前蹲着啊?哈哈哈哈!”
东方朔正色地说:“皇上,臣并不是老让他们蹲坑,这样只是便于集中。”
武帝又笑起来:“便于集中?集中什么?”
“集中精力呗!皇上,臣年轻时,我的先生一见我精力不集中,便让我蹲坑。那个坑可大啦!两位先生在坑外边下棋,却让我蹲在坑里听棋声。臣就是蹲在坑里,才背得出那么多的《诗》、《书》、《易经》,才练成这么好的记性!”
武帝有些释然:“怪不得你的棋谱记得那么清!看来,朕要想记性好,也得学蹲坑!”
东方朔纠正说:“皇上,这不叫蹲坑。这和珠儿他们在五个木桩上练武一样,也叫‘登科’。”
武帝不解:“蹲在地下,只露个脑袋,也叫‘登科’?”
东方朔指了指下面:“你们不是擅长《诗》、《书》、《礼》、《易》、《春秋》的吗?那么就挨个儿的,给皇上解释解释,什么叫做‘科’?解释得对了,皇上认可了,你们就不用蹲坑,马上跳出来,便是‘登科’了!”
在最前边的田千秋应声而说:“皇上,臣知道,科者,科目也。《尚书》云:‘科者,课也’,东方先生让我们一齐来‘登科’,便是集中上课之意。”
武帝点点头:“好,田千秋,你对《尚书》理解颇深。你不是没有博士头衔嘛?朕这就赐你一个!”
田千秋急忙从坑中跳出来“臣田千秋谢皇上!”
第二个坑中的倪宽也急忙说道:“皇上,小民学礼,给您这样解释:‘科’者,大坑也。《礼记》云:‘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所谓‘盈科而后进’就是说用水灌满了大坑,然后才能往外流。后来孟子在他的《离娄》篇里,原封不动地引用了这两句话!可见大儒都是认可‘科’便是‘坑’的!皇上,东方先生让我们蹲坑,就是‘登科’;什么时候,我们觉得这个坑里的水满了,便能出来为皇上您做事了。”
武帝不禁点头:“嗯,有道理。你是个《礼》学博士吧。”
“是的,皇上!不过,小民终日到霸陵野外读书,太学令说小民学礼不守礼法,就把小民的博士头衔给扣着,到现在还没给呢!”
“那个太学令胡扯!朕只知道民要守法,那些虚无飘渺的‘礼’,岂是让人守着的?‘礼’是心里掌握着的!朕封你为礼学博士,同时为五品中大夫,明天开始,随丞相修订礼法!”
倪宽急忙跳出坑外:“臣谢皇上!”
第三个坑中的孟喜从容地说道:“皇上,小民是研习《易经》的,《易》之《说卦》云:‘离为火,其于木也,为科上槁。’就是说,‘离’这一卦,主要说火的事。上半截着了火的木头,才叫‘科’,后来,人们就把半截木头都叫科。珠儿他们到木桩子上练武,便是‘登科’。而我们蹲在坑里头,眼看着他们练武,心里想着天下大事,师傅就是锻炼徒弟们心静,不为外物所扰,将来为皇上您办事,准能做到处乱而不惊,所以也是‘登科’。”
武帝笑道:“有道理!看来东方爱卿是让你们文的武的,一齐‘登科’!好,朕就封你为易学博士,五品中大夫,就跟着东方爱卿研究《易》学吧!”
孟喜跳得比谁都快:“臣谢皇上!”
轮到大胡子龚遂了,他的声音很响:“皇上!《春秋》里面‘科’这特多,最著名的,有‘三科’、‘五科’、‘正科’。臣以为‘三科’之说最为佳妙。”
“哪三科”武帝来了兴致。
“三科者,可分三调、三统和三朝。三调就是使天地人三者都协调起来,天下便能安顺;三统就是将远古的好做法,祖宗好的做法,当前好的做法,统统保留下来,才能使国家强盛;三朝便是让诸侯来朝,藩国来朝,外夷来朝。东方大人所说的登科,便是让我大汉守此三科,便可国富民强!”
这些话可真的说到了武帝的心坎儿上。他自小便听窦婴讲《春秋》,后来董仲舒上书,也大谈《春秋》,狄山他们讲《谷粱春秋》,没有一个人讲得这么好的。原来朕的做法,正合《春秋》里面的“三科”。武帝高兴地叫了起来:“好啊,这个大胡子说得好!一部《春秋》,什么公羊学,谷粱学,争了上百年,也没你这‘三科’讲得透彻!快快告诉朕,你姓甚名谁?”
“皇上!小民龚遂,也是太学博士,也没得到博士之位!只因小民爱和别人争论,如今年近三十,仍没官职。”
“那朕今天就封你为春秋博士,太学监督,官位四品!”
龚遂个头大,不好从坑中跳出,于是边爬边说:“臣龚遂谢过皇上!”
最后一个坑中的是王式,他见四位师兄全上去了,便有点关键,在坑中喊道:“皇——皇——皇——皇上!”
武帝大为惊讶:“东方爱卿,你怎么还收了这么个弟子?”
东方朔忙解释说:“皇上,您别急。他叫王式,专门研习《诗经》。皇上您别看他口吃,可说起《诗》来,臣都抵不过他!王式,你不要说,只管吟唱!”
王式被东方朔提醒了,急忙吟唱起来:“皇上您听着,听我背《诗》歌。《诗经》三百五,可能没有‘科’。‘关关睢鸠’不言科,‘采采卷耳’不是科,‘泛其柏舟’没有科,‘燕燕于飞’飞不上科。我的老天哪,《诗经》那么多,肯定没有科!没有这个科,却有那个渴。‘君子于役,苟无饥渴?’‘采薇采薇,载饥载渴。’除此之外,还有‘匪饥匪渴’、‘苟无饥渴’、《诗经》三百五,就这几处渴!可是皇上您,求贤如饥渴;爱才不求苛,爱民不打瞌巴……皇上您让我当科长,保证管好他们文的武的每个科。”
众人早就悄悄地笑了起来。武帝听他能将《诗经》全部背诵出来,找不到登科的‘科’,便拉出饥渴的‘渴’,便觉得他不仅记性好,而且脑子灵。有这两条便行了,说话不顺溜怕什么?于是武帝笑道:“哈哈哈哈,你们的师傅来长安时,朕曾经设过公车处,让韩不识当过处长。如今不妨再设科,科可不能比处大哟,不然,把你们师傅往哪儿放?”
王式在坑中连连点头,只求快出来,便又唱道:“皇上最圣明,有科就准行。让我当科长,天天背《诗经》。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王式想,您再不让我上来,我就让你听上三天《诗经》!
武帝笑着打断了王式的背诵:“哈哈哈哈,朕给你开个玩笑!东方爱卿,你这儿的‘五子登科’,不仅有文五子,还有武五子,朕要他们个个登科,个个为官!朕的跟前,乐府不是没人吗?就让王式去做乐府令吧,朕还封他为《诗》学博士!”
王式急忙跳上来谢恩:“臣——臣——臣”连说三个臣,他才想起来唱,于是唱道:“臣谢皇上恩,乐府最称心,了解民间苦,让皇上知民心……”
东方朔止住他:“好啦,好啦,你没看到,日头都已经晒到屁股了上了,皇上还没用膳呢!”
等到矮个子王式爬出坑来,东方朔才对武帝说:“皇上,其实我想的,哪有你们说得那么多?臣的意思是,‘登科’就是登到高处,给皇上磕头!”
武帝也乐了:“哈哈哈哈!朕这回算是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是‘五子登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