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奏皇上,范昆没有儿子,只有女儿。不过他有个弟弟。”杜周嗫嚅地说道。
“他弟弟叫什么?”
“叫范虫。可是皇上,他弟弟不愿当官,只求臣等为他奏明皇上,赏赐给他一点田地。”杜周参然地说。
“真没出息!真是一条虫!好吧,朕就赐给他良田百亩,让他们回老家去吧!”武帝甚为不快。
“臣等代范昆谢过皇上。”杜周和减宣低声齐说。
“杜周、减宣,是不是你们也害怕了?”武帝接下来问。
减宣先叫了起来:“皇上,那个朱安世也忒猖狂了,他居然钻进廷尉府里来,杀死司法要员……”
“不是那个朱安世太猖狂,是你们太无能了!”武帝打断了他的话:“堂堂的廷尉府,让什么京都大侠进去把最高法官给杀了,你们廷尉府还能办下去么?要是张汤还在,有十个朱安世,也被他拿到了!”他气得大声喝叱着。
“皇上,案情又有一些新的变化。那个朱安世,差一点就让卫兵们捉到了,可是后来又杀出一个黑衣人来,武艺也是非常了得;是他把朱安世救走了的。”杜周补充道。
“这么说,朱安世还不是单枪匹马?”
“是的,皇上!不过从案情上分析,这个人并不是朱安世的同伙,而是一个神秘的跟踪人;朱安世一旦有闪失,他就会立刻出来解救。因此可以推算,这个黑衣人比朱安世还要有来历。皇上,臣怀疑这个神秘的跟踪人,与眼下的大案有关!”减宣一边分析案情,一边说出自己的隐忧。
武帝心中一怔。“有这种事?要是这样,就更要一查到底,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了!”转过话锋:“杜周,你先说说公孙敬声挪用北军粮饷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皇上,不能说没有;可是,也没有传说的那么多。”杜周有些首鼠两端。“有就是有,贪污了一点也是贪污,挪用得再少也是挪用!快说出来,公孙敬声到底挪用了北军多少钱?”武帝追问起来。
“皇上,外边传说得很邪乎,说他贪污挪用了七千万。臣等近来严加核实,得知公孙敬声总共擅自动用北军军饷一千九百万缗。”杜周小声地回答着,回答得畏畏缩缩。
“什么?一千九百万缗,还叫不多?你还说他是‘擅自动用’,连‘挪用’都不敢说,更不敢提‘贪污’二字!杜周,你这个廷尉还能不能当?张汤的精神,你还能不能继承发扬?”武帝追问得很紧。
“皇上,不是臣不敢说,是这个案子牵连的人太多啊!”杜周终于吐出实情。
“牵连的人再多,官位再大,朕也要惩治!你怕什么?公孙敬声不就是公孙丞相的儿子吗?是朕的儿子,又怎么样?只要犯了汉家大法,朕都将严惩不怠!”
听了这些话,杜周和减宣震动了一下,马上变得唯唯诺诺;而江充在一边则转过脸来,看了皇上一眼。
“你们说实话,到底牵连到谁?”武帝怒目直视着。
“皇上,臣等查明,此事系公孙敬声一人所为,与老丞相公孙贺没任何关系。公孙敬声拿这些款项,在长安东北渭水边上,盖起了一大片小别墅……”
“他在那里做什么?都有谁和他在一起?”武帝的话音低了一些。
“皇上,常和他在一起的有他的表弟,噢,臣直说了吧,就是卫大将军的儿子们;还有……”
“还有公孙敬声的表妹,朕的女儿,阳石公主,诸邑公主,是不是?”说到这儿,武帝明白了,公孙敬声曾经向他要过窦太主的那座小别墅,可武帝心里烦他,没给他;于是他便动用太仆所管辖的军队粮草,自己去盖;盖完了还和那个不愿嫁人的阳石公主一块儿在那里鬼混!难怪杜周不愿意说,就是张汤活着,可能也要考虑再三!公孙贺啊卫少儿,你们怎么生出这么些个不成器的东西,不仅把你公孙家给毁了,还要毁了朕的女儿,毁了朕的法律!想到这儿,武帝勃然大怒,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拍案子:“传朕的旨意,立即把公孙敬声打入死牢,从朕的御林军中,抽调一百人去看守着他;要是谁敢去救他,统统拿下!”
杜周、减宣二人这回知道皇上动真格的了,于是急忙跪下,准备接旨。
他们的措辞还没想好,突然听到皇上身后“扑滋”地一声,杜周听着觉得像自家酒桶盖子突然崩开的声响。
武帝面色惨然。原来他刚才这一发怒,没能抑制住管道口的肌肉,那里的阀门突然打开了,不该在此时排出的东西全都顺着龙袍,泄了下来。
江充当然知道如何维护皇上的面子,他先走到抬起头来观看异样动静的杜周和减宣面前,挡住二人的视线;然后把左手手背对着杜周、减宣一直向甩着,催促他们快快离开;同时他用后手对着一边的苏文在空中划着圈圈,意思是让他快把皇上的御宝盆之类的东西拿过来。
大行令府,灯火幽然。
夜色已深,霍显神色怅然地坐在灯光之下。孩子已经被乳母接去睡了,她的身边空空的。再看了看四周空空荡荡的房子,一股幽怨涌上心头。
霍光又走了,他说皇上的身体不好,他要搬到皇上身边住上几天,以免皇上随时叫唤。霍显心里明白,霍光不是太监,是不能住在宫中的,他这是去住在皇宫后边的马厩里候旨。霍显曾责怪霍光不懂得自重,不知道爱惜自己。可霍光却说:你以为皇上的马厩到处是腥臊烂臭的味道吗?皇上的马厩可比一般人的住所要好得多!再说,我霍光小时候住的地方,不就和下人的马厩差不多吗?每次住到那种地方,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霍显预感到,又要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每当这个时候,霍光都会守在皇上的身边,把宫中的马厩作为他镇静头脑的场所。是的,霍光太能忍了,没有人逼他,他还时不时地自己找个地方去体验忍辱负重的滋味,这就是霍光!
每当霍显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有种梦境般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与爷爷挤在一间草房里,守着一辆破车一头牛相依为命。可她常常梦见自己住在很大很大的房子里,房子中没什么家具,四周空空荡荡,而这正是她所喜欢的。她在梦中的房子中欢喜地跳啊,叫啊,几回回把爷爷从睡梦中叫醒。显儿醒来后,总要把同样的梦境讲给爷爷听。而爷爷呢?总是拍着她的后背说:“显儿,睡吧。别做那个梦了,咱们命贱,过不上那种好日子。”
显儿的眼睛湿润起来,她为自己的家世辛酸而难过。爷爷走了,他不仅没能看到这种大大的房子,还带走了他住了几辈子的那间小屋。显儿用卖小屋的钱,埋葬了爷爷。本来她想在终南山的山崖上跳下去的,没想到她在山崖上遇到了云儿,这位曾经在恶狠狠的军棍皮鞭下救过她的大侠夫人又一次救了她,并把她收养下来,一起相依为命;但她万万没想到,因为自己,造成了恩人的死;更没想到,自己能够成为郭夫人弟弟霍光的老婆。面前这一切,都是梦一般飘来的!可惜爷爷没能亲眼看到这梦境;更可惜这梦境是用她最心爱最敬重的人的生命换来的;每每想到这里,她就要寻找霍光,只有看到真实的霍光,她心里才会踏实,她害怕一个人,害怕会失去霍光。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轻轻地飘了过来,霍显心里不由得一惊。她走到门前,撩开门帘。
“珠儿,这么晚了,你从哪儿来?”霍显轻轻地问。
珠儿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霍显。
“珠儿,你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啦?”霍显觉得珠儿很有些异样。
珠儿并不理她,而是在屋里转了几圈找霍光。她没能发现霍光,便转过身来,厉声地问霍显道:“霍光,霍光呢?霍光到哪儿去了?”
“你舅舅到皇宫去了,皇上身体不好。”听珠儿无礼的问话,霍显心中一惊,但她一面嗫嚅地答着,一面还是走过来扶住珠儿的双肩,想让她镇静下来。
珠儿猛地转身,双眉高挑,大声叫了起来:“显儿!你别给我装蒜!你对我说实话,到底我是谁的女儿?!”
霍显吃了一惊。珠儿从来没有如此口气说过话,她的声音里带着幽怨,带着愤怒,带着显儿从未见过的一种仇恨!
“珠儿,你怎么啦?有话好好说。”显儿先让自己静下来。
“骗子,骗子!你们全是骗子!”珠儿大叫起来。
“珠儿,珠儿!你遇上谁了?他告诉了你什么?”显儿知道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
“显儿,别人要骗珠儿,是为了当官,为了皇上。可你们也骗我,你们对得起我爹和我娘吗?”珠儿一边哭泣着,一边嚷道。
“珠儿,我让你搞糊涂了?你舅舅又没在,我们怎么骗你啦?”霍显明知园子里的篱笆已经穿梆,可她还想用自己的手,再给补起来。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珠儿一时大怒,一个巴掌打了过来,一下子把显儿打倒在地上。“你快给我说实话,我的亲爹是不是郭大侠!霍光把那么大的秘密都告诉了你,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说什么我娘与皇上有过节,我差一点相信了你,差一点把皇上当成了我爹!你说,你这样做,是对得起救过你命的郭大侠呢,还是对得起把你捡回来的我的亲娘呢?”珠儿说着,她那颤抖的手,又举了起来。
霍显再也坚持不住了,她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她倒是不怕珠儿的痛打,就是珠儿把她杀了,她都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她的心在颤抖着,她为自己隐瞒了事实真相而自责,为自己随便扯了一句谎言,却让珠儿多年来坠入五里雾中而自责,为让恩人的女儿痛哭而羞愧难当。“珠儿,你是不是见到东方大人了?”霍显以为,霍光绝对不会对珠儿讲真话的,能让珠儿知道实情的,只能是那个已经与皇上决裂,已经声称自己已经死去的东方大人!
珠儿见霍显如此害怕,又如此回答,她那只举在空中的手放了下来。既然你怀疑是我东方老爹给我讲的,那我就顺着你!“对!东方老爹全给我讲了!你要是再不跟我讲实话,我会一辈子恨你和霍光!”珠儿说着,便要出门。
“回来——,珠儿!”霍显急忙爬起来,抓住珠儿的衣服。“珠儿,不是显儿真想骗你,显儿是怕你知道以后,会做出许多傻事来啊!”显儿说到这儿,泪如泉水一般,从她的双目中涌了出来。
珠儿再也不忍心继续伤害她。她把显儿扶起来,扶着她走到里屋的床边上,她跪抱住显儿的双腿,四目相对,眼睛里的泪水汹涌而出,伴着终南山夜里才有的嘤嘤风声,与遥遥长夜混流在一处……
丞相府中,日光惨淡。
腰如弯弓的老丞相公孙贺,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坐在自己家的正厅里头,等着弟弟公孙敖的到来。昨天晚上,差不多是深夜时分了,公孙敬声手下的公孙平和公孙成急忙跑来报告说:他们的太仆老爷被廷尉府来的人抓走了。公孙贺听了,心头一惊,然而他马上又平静了下来。他知道,压在自己心头多年的那块石头,终于被人给撩开了。他那颗已被压得变了型的心,快要解脱了。公孙贺自己也深感奇怪,七十三、四岁的人了,腰都弯成虾米了,怎么还不死呢?活着给皇上当奴才,给自己的儿子当牛当马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儿,他觉得卫青是那样值得羡慕,他才五十出头,就与世辞了,弄得皇上心如刀割,长安子民如丧考妣,死后墓如庐山一样高高耸立,那是何等地圆满啊!自己活着,简直是一种罪过!再看看身边一直在哭哭啼啼的卫少儿,公孙贺不禁生起气来。“都是你给惯出来的!要是听我的话,让那个孽种从小就学点武功,说不定他还能死在沙场,为国立功,为我公孙家的门楣增光呢!”
已是六十五、六岁的卫少儿,此时除了哭泣,还能再说什么呢?“大人,你就看在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的份上,看在死了几十年的霍去病的份上,救救敬声吧!”说完,她趴在地上,给公孙贺跪了下来。
公孙贺看到这个光景,不禁老泪纵横。是的,如今看来,卫家之后也太惨了!唯一称得上顶天立地英雄的霍去病,那么早就死了!正因为霍去病死得太惨烈,卫青的几个孩子和自己家的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从小都没再让舞枪弄棒,可如今,他们却自己学会了弄私舞敝!公孙贺不忍心让老妻跪着,便把她拉了起来。“老妻啊!都怪我们死得太晚,如果我们死得早一些,看不见了,也就不受今天这个罪了!”说完夫妇两个抱头痛哭。
公孙敖在公孙能的引导下,急匆匆地来到丞相府中。见到哥嫂这副模样,公孙敖还能说什么呢?“兄长,别再伤心落泪了,得想个法子,救救敬声才对啊!”
“兄弟,我何尝没想办法呢?”公孙贺抬起头来:“敬声官为太仆,位在九卿,没有皇上的诏命,杜周、减宣他们怎么敢捉拿?皇上要是没有抓住他的把柄,又怎么会断然下令将敬声打进死牢?这个孽种,他自作自受啊!”公孙贺长叹一声,又坐了回去。
公孙敖想了想,然后沉痛地说:“兄长,就算敬声已经无可救药,可咱们还得自救啊。兄长,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救公孙敬声,孙家的名声扫地是小事,可接下来就会把阳石公主给牵连出来,还会把诸邑公主,把卫伉他们全卷进去,那样会危及皇后,危及太子,危及汉室江山啊!”
听到公孙敖这一席话,公孙贺觉得自己的肩上责任大了起来,那种等死的心情被猛然激醒:是啊!如果这么牵连下去,要么是皇后出来求情,要么是太子出来向皇上求情,可是,万一皇上震怒,不给他们面子,事情就无法收拾,我公孙家的罪名可就闹大了?
“这……那你说说看,我能做些什么呢?就算我去找皇上,请求皇上免我的职,也没有用处啊!我找不到给皇上下的台阶,皇上还会追查下去的!”公孙贺一筹莫展地说。
公孙能也站了起来,在厅堂里踱起了步子。过了好半天,公孙敖突然说道:“兄长,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路可以试试”。
“什么路子?你说说看!”公孙贺露出期待的眼神。
“眼下皇上最恨的人,除了公孙敬声外,还有一个朱安世。听说朱安世前几天把廷尉府的范昆也给杀了,皇上震怒,杜周他们也在疑神疑鬼。如果我们能把朱安世给抓到,说不定皇上就能让您将功补过,赎回敬声;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就能平息下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们到哪儿能捉到朱安世呢?”公孙贺又是眉头紧蹙。
“兄长,到这个时候,我们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据小弟所知,那个京都大侠朱安世,根本不是什么绿林中的好汉,他就是被张汤收作义子,在长安无恶不作的张安世!”公孙敖将心底的秘密,一下子全端了出来。
“张安世?”不仅公孙贺瞪大眼睛,就连站台票一旁的公孙平、公孙成和公孙能三个,也都吃惊起来。
“对,就是那个张安世。他本来是张汤的死敌,可是不知道张汤有什么能耐,竟让他做了自己的干儿子。杜周也好象也心知肚明,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白天为非作歹,晚上又以大侠的名义,在长安为所欲为呢?这件事,霍光和赵禹也知道,可他们两个,一个紧闭着嘴,另一个早就溜了!东方兄长在这事上也是遮遮掩掩的,让人不解。这个张安世有些来头,可能是籍少翁的儿子,郭大侠的徒弟。如今,为了救我们的敬声,对不起,只能把这个朱安世拿出来抵挡了!”公孙敖一边说,一面泛出铁青的面色。
听完这席话,公孙贺知道,这是公孙敖平生所出的最大的主意,一个并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主意。可他是为了救自己的侄子啊!想到这儿,公孙贺感激地看了弟弟一眼,然后问:“那依你说,怎样才能抓到他?”
“哈哈!堂堂公孙家族,从丞相到太仆,从太守到将军,还有我这个因【木于】侯,要是连一个朱安世都捉不到,那也太让天下人耻笑了!”公孙敖叫道。
公孙平、公孙能和公孙成三个马上跪倒在地,一齐请命:“老爷!我等愿意以死报效丞相,无愧于公孙姓氏!”
“还有我的儿子公孙助!包括我公孙敖在内,谁都不会惜力。兄长,别犹豫了,只有这一条路子啦!”公孙敖请求似地说。
公孙贺看了公孙敖和众人一眼,然后狠了狠心说:“那好。你们都听公孙敖的,谁也不许乱来,我这就动身,去求皇上!”
太史令家,一片沉寂。
自从司马迁受刑归来之后。虹云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她觉得自己的爹爹像一个大病初愈的小弟弟一样,需要更多的呵护,于是她就把自己当他的姐姐,尽力给他一些生活上的和精神上的关怀。而清娱则变得更多,她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就像自己远在姑苏的母亲一样,要和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伴一道相濡以沫,共同承担着生活的烦难。当然,她们也有高兴的时候,当老仆人乐呵呵地从东市上买回一大堆空白的竹简来的时候,她们便把司马迁从书房里拉出来,看看竹简的成色,让他指挥她们,如何把竹简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再如何在用细砂石把竹简的表面磨平。
司马迁渐渐恢复了,他依然还是全家的生活中心,然而他也感到自己变成了大家关怀的对象。朋友们来看自己,总是那些只能会意,不再言传的关照,那些车轱辘一般转来转去的话;而在家中,女儿和清娱心态上的变化,也让他心中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他必须要适应这种新的生活角色。这时,有一个人救了他,那就是在他家中已经呆了三十多年,终日默不吭声的仆人老彭展。他突然间地变得活泼起来,说起笑话来一串一串儿的,每次从东市上买东西回来,都要在家中讲上一大串新鲜事儿。在他的带动下,司马迁有了笑容,心情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他不再让清娱总是帮着自己磨墨,他把磨墨的事情交给了老仆人彭展,让他一边磨着,一边和自己说一些好玩的好笑的事情;而让清娱跟着虹云去认字——司马迁说,家中那么多的竹简,我一个人怎么能看得完呢?清娱,你要学着多认一些字,虽说不要你帮我写,至少我要找的东西,你能帮我找来才行;我写出来的东西,你能帮我编起来才行!虹云这时在一边叫了起来:爹爹,还有我呢!司马迁笑着说:虹云,女孩子迟早要出嫁的,爹爹就指望着你将来嫁人后,生个儿子,让他随我姓司马呢!清娱接着说:对!谁答应了这一条,我们虹云才嫁给谁!全家老小顿时都开怀大笑,沉闷已久的院子终于有了生气。
然而,每当司马迁一人独处时,总会有一些东西冒出来刺痛他。比如当他在竹简上写得非常快意的时候,他习惯用左手去捋一捋自己的胡子。然而他摸到的是自己几近光秃的下颏。他一下子就写不下去了,放下笔,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无法压抑心中的抑郁不平,这些不平总想向他的笔端涌去。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写史书,要心平气和!这是老爹的临终嘱咐。他也一遍一遍地心里说:老爹啊,这人世间有那么多的不平,您我纵然是用《老子》的“无为”,《庄子》的“不为”再三打磨,也难以磨平我们心中的块垒啊!没有“气”的文章,将来有谁愿意去读呢?
眼下司马迁又坐到了桌前。他再三在砚面上濺抚自己的笔尖,却难以再写下去。眼前放着一封书简,那是昨天任安派人送来的。任安正在接受廷尉府的调查,他在受审期间不能来看望司马迁,于是便写了一封信宽劝司马迁。任安说,想想古之圣贤吧,他们哪个在活着的时候能过上好日子的?这年头哪一个当官的不是在那儿混事儿,混得人家说不出坏话来,就算是功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事的永远都不如不干的,什么事情都不干,便不会有把柄给人家抓,便会无忧无虑地活下来。任安还说,人间的大难都让你给赶上了,你要珍惜自己的未来,千万不要再因为写史书,给自己招灾惹祸,把写史书的事先放一放!
司马迁无法再平静下去。他把那些记录着史料的竹简推向一边。他要给任安写一封回信。哪怕这封信不送给任安,他也要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倾泄出来。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他的心声,理解他的心声,回应他的心声!
写什么好呢?要写的东西太多了!司马迁首先想到的,就是元封元年,当自己的老父亲随着皇上封禅的车驾到了洛阳,却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老人家拉着司马迁的手,不无遗憾地说:“迁儿!我们的祖先一直都是周朝的史官,唐尧虞舜三代史事,世上的记载早就淹没了,只有在我们家才完好地保存着!当今皇上有眼光,让我重新回到太史令的位子上。只可惜我没有将大业完成,却要撒手而去了。我死后,皇上必定会让你接替我当太史令,你无论如何要把我的史书继续写完,把我们祖祖辈辈为之呕心沥血的典籍整理好,为世人拿出一部完整的史书啊!”想到这些,司马迁的眼睛湿润了。是的,我若死了,谁来完成父亲的遗愿?皇上不杀我,也许他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司马迁想:其实我们司马氏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虽然先人们在周朝时就开始做了史官,然而那都是些刀笔之吏。秦汉时期,史学没用了,家道衰落,自己的曾祖父不得不去做长安“市长”——那是什么市长哟,他所管理的就是长安的东市,说到天上,也就是“集市之长”——市场管理员而已。司马迁的祖父司马喜只是一个在洛阳龙门种地的农民。曾祖父靠管理市场员的人际关系,送了点礼,才给他搞到了一个“五大夫”的头衔。司马迁就是在龙门出生的,十多岁以前,他一直在那儿生活,虽然早就开始认字读书了,可司马迁觉得小时候龙门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耕地和放牛,其它别无长进。十多岁以后他随父到长安,司马谈不许他死读书,指导他走出家门,游历湖山大川,开阔眼界,多多经历一些事情,多多结交一些朋友,感受这个造就了无数英雄豪杰的河山是何等波折萦回,体验这个多灾多难的大地是何等博大纷繁。他南游江淮,东到会稽,探大禹治水之迹;登九疑山寻找唐尧虞舜的足迹;到泗水之滨观看孔夫子当年困顿之际艰难讲学的场所,赴淮阴听市井之人讲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奔沛国樊脍大将军曾经主持过的狗肉铺子品尝了一番,又长途跋涉巴蜀之地,观看那里的山川形势和肥沃之野,然后去颍水,登泰山,观沧海,奔朔方,修历法,观星象,看尽天下英雄,尝遍甜酸苦辣。五十三年的岁月里,司马迁返入家门静修写史的时间,只有从修太初历到眼下的十多年。当年四面八方,漫游世界,是为了增长阅历,增长见识,以求能够弄懂世事,理解古人,能够与开天辟地以来许许多多好的、坏的、恶的、善的、时好时坏、既恶又善、自相矛盾、忽左忽右、行左而实右的形形色色的圣人伟人庸人俗人们进行沟通。经过了这一切以后,四十多岁的司马迁回到书房,才发现父亲的告诫是何等的英明:要想写好史书,要在四十岁以后再动笔。
他已经看明白了,历史像一条长河,几千年前的人和眼下的人,除了住的地方更舒服一些,吃的东西味道更好一些,使用的东西有些变化,想的事情不太相同之外,从根本上来说,谁都没有脱离吃、喝、拉、撒、睡和生儿育女的欲求,人的生命本质,从来是一个样子的!千古至今,人们还在一如既往地为财产纷争,为女人大动拳脚,为官位尔虞我诈,为面子装模作样。所不同的是枪尖更加尖锐,剑刃更为锋利,杀人更为简单明了;所不同的是计谋更让人防不胜防,笑容更加恍惚虚假;所不同的是人们更加轻义重利,更懂得“殖货”。一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众生之态;所不同的还有,法愈来愈多,监狱愈来愈满,然而“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货殖列传》),有钱可以用来买命。
任安对自己说,北军的军饷被人克扣了许许多多,其中牵涉到执宰大臣之子和位在九卿之人,他们会逍遥法外吗?如果皇上真的能够惩治他们,那他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司马迁的思路很快,他回到现实一会儿,续而他又回到了刚才的思路:当今盛世疆域之大,领土之广,四方的蛮、夷、狄、戎和西域之人,对大汉的真正臣服,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皇上对诸侯,对百姓的控制之严密,也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汉家宫殿苑囿之博大无垠,辉煌无比,更是历朝历代包括秦始皇都赶不上的;封天禅地,求神拜仙,修史建志,更改历法,确立汉字,这一切也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呀!司马迁啊司马迁,你也算是生而逢时了,如果让你生在文景之世,没有什么轰轰烈烈,也没有什么熙熙攘攘,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你的人生阅历能有那么丰富么?你对世态炎凉的认识能有这么透彻么?你的史书能写得那么精彩和曲折幽深么?孟子说得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肌肤,不过他说得还不够,还要加上灭其阳刚,勒其臭口,断其脚趾,阉其睾丸!天哪,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成就一个人,却要他付出那么多的代价!当年姜太公被拘禁,他才有闲心去鼓捣《周易》;孔夫子被弄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便潜下心来整理《春秋》;没有水乡泽国鱼鳖一般的流放生涯,屈原能写出千古不朽的《离骚》吗?左丘明若不是眼睛快看不清了,才能迫不及待地把《国语》整理出来吗?孙膑的脚被人砍掉了,于是他写成了《兵法》;吕不韦被他的私生子秦始皇赶出了咸阳,才写成《吕览》——《吕氏春秋》。韩非子被囚在狱中,写出了《说难》、《孤愤》;而《诗经》的三百多篇诗,大都是古时贤达之士抒发胸中不平的作品。不论是诗、是赋、是史、是论、是文、还是阴阳八卦,原来都是一个个蒙难者的心弦悲鸣!……我司马迁如今也是一个蒙难者,上苍给了我一个著书立说的机会,我要把父亲和我所知道的历史,统统杂揉在一起,写成一部辉煌千秋的《太史公书》!上起轩辕黄帝,下到眼下这个世界,整整几千年的历史长河,在我看来都是人的生存轨迹,没有什么不能一统而论的!我要把这条长河分为十表、十二本纪、八书、三十世家,七十篇列传。我这个被剥夺了延续生命权利的人,却要用一部伟大的史书来延续我的不朽精神和贯日遏云的浩然正气,这不是一种更伟大的回报和馈赠么?我写这部史书,并不指望它马上传播。我要把它抄成两份,正本藏于名山之中,副本留在京师里头,我深信它一定会被历史承认,被后人流传!
想到这儿,他静止的身躯中如翻江倒海般的思潮终于找到了壶口,于是他提起笔来,在竹简上公整地写下了四个大字:《报任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