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竹坛跑到围墙根下纵身扒住墙头,黄土围墙的土屑刷刷下落的声音招来了枪声。
他翻过围墙以后才感到了恐惧,刚刚收获过麦子的田野无遮无掩;连一只兔子也难
以隐蔽。他顺着围墙朝南跑了一段,然后灵机一动,又纵身翻过围墙进入学校。他
从枪声和叫声的方向判断,那五个抓捕他的人已分成两路朝北朝东追去了。他走到
竹坛跟前冲刷掉蹭在身上的黄土汗泥,把上衣套到身上,这时教员们全部惊诧地围
过来。“他们开始动手了。”兆鹏说,“要走的趁早炔走,不要等到他们再来。”
他早已作过安排,凡是公开了共产党员身份的教员全部离开白鹿镇小学校,唯一没
有公开身份的龚教员将坚守阵地;他离开仍然惊疑未定的教员们回到自己的房子,
把藏在书架背后墙壁窑窝里的短枪取出来,掖到腰里又披上一件制服,然后匆匆离
去。几位党员教员把他送到学校后门都不说话。“我会去找你们的。”兆鹏说罢就
转过身走进黑夜中的旷野。他随后的二十多年里,又经历过无数次的被盯梢被跟踪
被追捕的险恶危机,却都不像这夜的脱身记忆鲜明。这一夜正式标志着他在白鹿原
进入地下工作。
事情来的并不突然。农历三月,桃红柳绿,阳光明媚,突然从南方传来了一股
寒流,蒋介石策动了“四·一二”政变,国共分裂了。鹿兆鹏参加了省委特别委员
会议之后回到白鹿原,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正热切地巴望他带回上级关于实
行土地分配的具体方案,他看见黑娃时强忍着悲愤交集的沉重心情,装出一副往常
的豁达:“同志们,现在必须先抓武装力量!”在只有他和黑娃俩人在场的时候,
兆鹏就向农会主任交了底:“蒋介石动手杀共产党了!北伐失败了!〃黑娃瞪着眼
骂:“我日他妈!我们受闪了,挨黑挫了!”兆鹏说:“省委特别会议决定要抓武
装。这是血的教训。我们这回吃了没有军队的大亏。”
鹿兆鹏随之就进山去了。葛条沟有一股五六十人的土匪,据山为王的是辛龙辛
虎两兄弟,曾经从逃窜的白腿乌鸦兵手里缴获了二十多杆长枪,成为山里最硬手的
一支土匪武装。鹿兆鹏此行就是说服辛家兄弟把土匪改建为革命军队。黑娃却从另
一条路进山去找另一股土匪。
大约过了十天,兆鹏回到白鹿镇,抑止不住欢欣鼓舞的心情说:“我们有了自
己的军队了!”黑娃却沮丧他说:〃我说破嘴皮打尽了比方,也说不转人家。”
分配土地的大事被搁到一边了,黑娃和他的农会骨干们整天忙着组织训练农协
武装。梭镖矛子和大刀上了红绸,看起来挺威风的三百多人的武装队伍,在白鹿镇
游行了一回就散伙了,因为小麦黄了要收要碾了。等得小麦收打完毕进入三伏,庄
稼院桃树上的毛桃发白了又变红了,革命的形势却愈见险恶。国民党和共产党共同
组建的国民党省党部宣布解放,共产党和国民党共同组成的省农民协会也被勒令解
散停止一切活动,国民党主持陕政的省府于主席被调回国民党中央,一位姓宋的主
席临陕接替。观望等待了三个月的国民革命军驻陕冯司令终于拿定主意,投蒋反共。
他发表正式声明的时间是阳历七月十五日。鹿兆鹏从白鹿镇小学逃离在这个日子的
前儿日,国民党里的铁腕早已等不得冯将军发表公开声明而提早动手清党了。鹿兆
鹏在镇子里的一个公用茅厕装作大便,观察了白鹿镇再无什么动静,便从背街溜过
去敲了敲韩裁缝的后门。他一把抱住韩裁缝的肩膀就止不住痛心裂肝地哭道:“我
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哇!”
田福贤随之回到白鹿原,他的屁股后头跟着十一个士兵,士兵们一律黑制服挎
长枪。田福贤没有直接进白鹿仓,而是绕道先进入白鹿镇。他看见那些熟悉的店铺
掌柜们便率先抱拳拱手,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着:“兄弟回来了!”他从黑娃的铡
刀口里逃脱至今半年之久,面色愈加红润滋和了。岳维山被调离滋水县到南边山区
的宁阳小县时带去了田福贤,他在那个贫瘠闭塞却又安定的小县城里过得十分逍遥,
山区的珍禽野味滋补了在白鹿原上惊吓熬煎的身体亏空。当国共分裂的消息传到这
个山区小县时,小麦开始泛黄。岳维山猛然站起来对田福贤说:“我们要出山了!
”他们当晚吃了野鸡熊掌娃娃鱼等山区特产,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睡醒后便打点
行李骑马进省城来了。岳维山走进国民党省党部态度十分强硬:“现在的事实正好
证明我在滋水县没有过错。让我还回滋水。”
他们傍晚抵达县城,当夜就派出几个尚不老到的警官到白鹿原抓捕鹿兆鹏。可
他们没能如愿以偿。岳维山要田福贤留在县党部,田福贤不同意说:“我还是想回
我的原上,这跟你想回滋水是一个道理。”岳维山只得同意:“也好,你回原上去
也好。白鹿原是共产党的老窝,你去了我就放心了。岳维山采取紧急手段从县保安
队抽出十一名士兵交给田福贤:“这回回原上你可是够威风的了。”
田福贤回到原上的消息半天时间就传边白鹿原的所有村庄。从他进入白鹿仓的
那天后晌起,连续两天三夜都被前来拜见的人封堵在屋子里不得出门,被斗被游被
整过的乡绅财东方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口血气地哭诉自己的苦楚,好些农协积极
分子或者是他们的老子却满面羞愧地向他忏悔。田福贤起初沉浸在早就渴望着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