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三完成了这个人人称快的壮举却陷入忧郁,忧郁是回到马号以后就开始了的,他
把梭镖钢刃连同裹缠着浸满鲜血的烂布原样未动塞进火坑底的炕洞里,用厚厚的柴
灰掩埋起来,防备某一天官府前来查问,他就准备把自己和凶器一起交出去。藏好
凶器之后,鹿三从水缸里撩出一把水搓洗手上的血污时,看见水缸里有一双惊诧凄
怆的眼睛,分明是小娥在背上遭到戳杀时回过头来的那双眼睛,奇怪的是耳际同时
响起“啊……大呀……”的声音。鹿三细看细听时。水缸里什么也没有,马号里只
有红马的鼾息声,他没有在意以为是眼花了耳邪了,拉开被子躺下以后。耳朵甲又
传来小娥垂死时把他叫大的声音。只是没有重现那双眼睛。从此,那个声音说不定
什么时辰就在他耳边响起,有时他正在吃饭,有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吆车,有时正开
心地听旁人说笑谝闲话,那个“大呀”的叫声突然冒出来,使他顿时没了食欲鞭下
闪失听笑话的兴致立即散失,陷入无法排解忧郁之中……直至黑娃掐着白嘉轩的脖
子要抵命,鹿三把那窝藏在炕洞里的淤血干涸的梭镖钢刃掷到儿子脚下,心中的忧
郁才得以爽脱……
黑娃气呼呼走后,白吴氏仙草哇地一声哭了,趴到地上朝鹿三磕头:“三哥呀
要不是你,他爸今黑没命咧……你俩还不赶快给你干大磕头!”孝武孝义扑通一齐
跪下了。鹿三连忙把她们母子三人拉扶起来,对坐在太师椅上的白嘉轩说:“这回
我把俺爷儿们的圪塔算是弄零干了……这与你无干。你们母子不要给我磕头。”说
罢,转过身子走出门去。白嘉轩没有吭声也没有挽留鹿三,对仙草说:“快弄俩下
酒菜,我想喝酒了!”。
仙草和孝武媳妇二姐儿很炔炒出四个菜来、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盘干
蘑菇一盘熏猪肉,后头两样菜都是山里娘家兄弟不久前来时带的山货,那块烟熏臀
猪肉平时暗藏在地子里,遇着母亲白赵氏的生日或是重要亲戚来家,才用刀削下细
细的一绺,算是饥馑年月里最高级的享受了。白嘉轩亲自到马号里去请鹿三。鹿三
刚刚躺下,睁着眼侧卧着吸烟,听见敲门声就去开了门。白嘉轩怕鹿三推辞不就不
说喝酒,只说有几句要紧话需得劳驾他再回到四合院里去,去了才能说。鹿三二话
不说披上衫子就走,进了四合院的院庭,瞅见上房明厅里方桌上的碟儿盅儿就止住
步:“嘉轩你这算做啥?你太见外了我……”白嘉轩佝偻着腰扬起头说:“我给你
说的要紧话,你不想听吗?这话……必得呷着酒说。”
四个人围着方桌坐定,孝武动手给每人盅里斟下酒,白嘉轩佝偻着腰站起来,
刚开口叫了一声“三哥”,突然涕泪俱下,哽咽不住。鹿三惊讶地侧头瞅着不知该
说什么好。孝武孝义也默默凝坐着。仙草在一边低垂泪。白嘉轩鼓了好大劲才说出
一句话来:“三哥哇你数数我遭了多少难哇?”在座的四个人一齐低头嘘叹。孝武
孝义从来也没见过父亲难受哭泣过。仙草跟丈夫半辈子了也很难见到丈夫有一次忧
惧一次惶惑,更不要说放声痛哭了。鹿三只是见过嘉轩在老主人过世时哭过,后来
白家经历的七灾八难,白嘉轩反倒越经越硬了。白嘉轩说:“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呀
……”说着竟然哭得转了喉音,手里的酒从酒盅里泼洒出来。仙草待立在旁边双手
捂脸抽泣起来。孝武也难过了。孝义还体味不到更多的东西,闷头坐着。鹿三也不
由地鼻腔发酸眼眶模糊了。白嘉轩说:“咱们先干了这一盅!”随之说道:“我有
话要给孝武孝义说,三哥你陪着我。我想把那个钱匣匣儿的故经念给后人听……”
这是白家的一个传久不衰的故经。虽然平淡无奇却被尊为家规,由谢世的家主
儿严肃认真地传给下一辈人,尤其是即将接任的新的家主儿。那是一只只有入口没
有出口的槐木匣子,做工粗糙,不能摆饰陈列也无法让人观赏。由白嘉轩推大约六
代的祖宗里头,继任的家主儿在三年守孝期间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孝期
未满就把土地牲畜房屋踢净尽了,还把两个妹妹的聘礼挥霍光净。母亲气死了,请
不起乐人买不起棺材穿不上三件寿衣,只凑合着买了两张苇席埋了。这个恬不知羞
的败家子竟然厚着脸皮吹牛说:“白鹿村再有钱的人再大的财东,没见谁给他先人
装个双层枋吧?我给俺妈用的是双层子寿材……“村人一想也对,两张苇席裹了双
层……就回给他一句顺口溜:白家老大埋他爸,能闹多大算多大;白家老大埋他妈,
能瞎尽管瞎。这个败家子领着老婆孩子出门要饭去了,再没有回来。亲自经历这个
拨锅倒灶痛苦过程的老二,默默地去给村里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家割草挑水混饭吃,
没有事做的时候就接受村人乡邻一碗粥一个馍的施舍。这个默默不语的孩子长大了,
就弄下一个木模一只石锤去打土坯了,早出夜归,和村里人几乎断了见面的机会。
他从不串门更不要说闲游浪逛,晚上就躺在那间公可容身的灶房里歇息,有人发现
过他在念书。这间灶房是被激怒的族人和近门子人出面干预的结果,败家子老大才
留下这一间灶屋没有卖掉,使他有一索立足之地。
他搜罗到一块槐木板,借来了木匠的锯子刨子和凿子,割制成一只小小的木匣
儿,上头刻凿下一道筷头儿宽的缝口,整个匣子的六面全都用木卯嵌死了。他每天
晚上回来,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