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叹口气悻悻地说:“一样。一模一样。我的阳寿也是赚下的。”
“这么说就好咧!”大拇指高兴地说,“只有当土匪痛快。咱哥俩扭成一股,
摊二年功夫把人马扩充到二百,每个尺弟都能掮上一杆快枪,咱就活的更痛快了,
咋哩?官军而今一门心思剿灭游击队,腾不出手来招惹咱们;游击队也是急着扩充
人马和官军兜圈圈,跟咱根本没啥交葛;只有葛条沟那一帮子是咱的祸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连窝儿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机会。”大拇指说:“葛条沟辛虎那俩货脑子里安了一个
转轴儿。四乡闹农协闹得红火那阵儿,你的那个姓鹿的共产党头儿找他,三说两说
他就随了共产党;农协塌火了官家追杀游击队,他扔了共产党游击队牌号儿又找出
土匪的旗旗子!这种人谁敢信?这俩货而今比咱难受,游击队恨他想收拾他,他也
叼空想收拾游击队;他急着想扩充力量对付游击队,拉我跟他合伙,我不干!跟这
种货谁敢共事?他就想掇我的摊子端我的老窝儿。一句话,这货不除终究是咱的祸
根!”
黑娃还是冷冷地重复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窝端了!”
“好!”大拇指举起酒碗说,“咱们就开始准备这件大活儿吧!”
黑娃饮下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脑子里没有转轴儿,是一根杠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说:“夜个黑间有人个来寻你,我让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问:“谁?谁还来寻我?”
大拇指笑笑:“你进门就知道了。”
黑娃走进自己的山洞,惊得叫起来:“哦呀兆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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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黑妓看见坐在自己铺炕上的人,愣怔许久才辩认出兆鹏来,随之俩人就交臂呼
叹起来。黑娃久久地瞅视着兆鹏,头上缠裹着一条脏兮兮的蓝布帕子;穿着一件褐
色的蓝色对襟布衫,肩头缀看一块白布和一块黑布补丁,衫子的下襟过长,茬住了
前又盖住了屁股,黑色布裤,又缀着蓝布和紫红色的补丁;脚上蹬着一双饿麻六道
的麻鞋,白布裹毡从脚趾一直缠扎到膝盖;从头顶有帕子到脚下的裹缠布,全都污
染着草汁树液漆斑和苔藓的干涸的黑色疤痕;脸上也布满污垢,耳轮里和脖颈上积
结着黑色的垢甲;鬓角露出来的头发粘成毡片,与白鹿镇小学校里那个穿一身藏青
色制服的潇洒精干的鹿兆鹏无法统一到一起,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秦岭深
山里的山民了。如果寻找破绽,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齿。山民们也许生来就不懂得刷
牙,也许是饮水的关系,十个有十个的门牙都是黄色,像是蒙了一层黄色的瓷釉。
鹿兆鹏仍保存着在白鹿镇小学当校长时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黑娃笑头说:“要
不是你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认不出你咧!”鹿兆鹏笑得牙齿更白更耀眼了:“你
而今人强马壮,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来咧!”
黑娃从炕头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儿,又叫醒了管伙做饭的兄弟,端来了刚才留给
他的那些饭菜,在冒着一股粗装黑烟的吊盏油灯错黄的光亮里,俩人举起盛着清凌
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声慨叹起来:“哎呀兆鹏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俩在这
儿会面咧!我常想着咱俩怕是今生今世谁也见不着谁了!兄弟而今没牵没挂,没妈
没爸。没婆娘没娃。落得个光独独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俩敞开喝……”
借着酒兴,黑娃把他揣着兆鹏的手条怎么寻找习旅、怎么从士兵受训到成为习旅长
的贴身警卫,怎么参加暴动及至踩着麦捆子似的尸体死里逃生、怎么落草山寨一下
子倾吐出来,说完大哭:“兆鹏哥,我只听你说闹农协闹革命穷汉得翻身哩,设想
到把旁人没撞动,倒把自个闹光闹净了,闹得没个落脚之地了……”兆鹏的脸膛也
泛起红色,撕去了头上的帕子,大声沉稳地说:“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着眼
狠狠地问:“你都知道?你见过尸首跟麦捆子一样稠地摆在地里的情景?你看见习
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涌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荐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长抱
着机枪杀得两眼着火的情景?我挨枪子的时光习旅长还活着,后来就不知道他死了
呢还是活着……”兆鹏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划那场暴动
时我也参与了。习旅长那阵子还没死,带着余部出潼关到了河南,东逃西躲一月之
久,还是没有站住脚……他死的时候枕着机枪。我们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规军就
此完结了。”黑娃问:“事情过去了,我想问你一句,你们策划暴动的时光,想没
想到过这个结局?”鹿兆鹏说:“想到了。”黑娃惊异地问:“想到了还硬要伸着
脖项去挨刀?”鹿兆鹏仍然沉稳地说:“你忘了习旅长讲的‘七步诗”的故事?做
出诗是死,做不出诗还是死!就是这样。”黑娃叹口气:“完咧。到底还是给大哥
煎了。”鹿兆鹏却冲动起来:“完不了,怎么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现在才开始了
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鹏一眼,垂下头默默地挟起一块野猎肉
咀嚼着,良久才找到一句恰当的话:“革命开始了,你咋么有空儿到我这儿逛来咧?
”鹿兆鹏也找到一句恰当的话:“我嘛,瞅中你的好营生……入伙来了。”黑娃立
即敏锐地做出反应:“兆鹏哥,你甭耍笑。”兆鹏说:“我没耍笑。我来了就不走
了,入伙!”黑娃当即说:“这话跟我再不能往下说。要说明日跟大拇指当面说。”
鹿兆鹏说:“那当然。你还是很义气。”黑娃说:“天快明了,咱们睡觉。明日个
跟大拇指当面说。”
黑娃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杆上吊着的灯盏已经点火,在夕阳的红光
里闪耀。那是一只生铁铸成的盆子,里面装着麻油,燃着一根擀面杖粗的油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