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同专业,但豆芽偏偏要跟着我选同样的公共任选课,这些课都在同一个时间在同一个大教室里跟一大群人掺杂一起上。每到这些时候她都要我去帮她占座,而每次我到教室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占好了位置,我先一屁股随便坐在一张空椅子上,再扫一眼,看见附近还有哪里有空位就把外套放在上面。她一找到我就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我,甚至还带点儿嗔怪,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里,因为我的两边都坐满了人。我于是指指前面或后面的放着我外套的椅子,等到她准备坐下便说:“豆芽,把外套还我。”她常常在这样起身递给我的时候瞪我一眼,好像在埋怨我没有把座位占到一起——反正你只是叫我占座而已,我也确实给你占了座,只不过没跟我坐在一起。
这样子的公共课其实我根本不打算来上,在老师刚刚从一堆开场进入正题的时候,我披上外套溜了出去。“喂,余栋,你上哪儿去?”豆芽悄声喊我。我随口应道:“上厕所!”然后往往是她下课之后给我打电话,说我为什么还不出来,她在男厕门口站着等很尴尬。
在我每一次无动于衷地仰望越来越圆的月亮时,不知不觉地,这一年的中秋,差不多就要到了。
“我想翘掉前一天的课,早点儿回家去。”早在中秋前几天,豆芽就来找我想要约好中秋一起回家。“一起坐车回去呗,反正顺路……怎么?还怕我让你帮我提东西?啧,难不成你还不回家了……”她看了我两眼,“怎么,还被我说中了?”到目前为止,她家庭幸福,父母健在又恩爱,工作收入稳定,而她留在南城里虽然念一个二本大学,但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回家——至少她有一个家可以回。我是不能回去的,因为从本质上说,我已经没有家了。虽然我拒绝了跟她同行回家的要求,但她也没有提前走,我们还是一起度过了中秋的前一个晚上。事实上,那一晚就是我今年中秋唯一的美好。她只带来一个月饼跟我分着吃,不是她所说的什么吃不完的问题,而是像中学时候她总是跟我分享一个自行车锁、分享她的初恋感受一样,她只是习惯了跟我分享同一个东西。我们坐在篮球场边的石阶上,我走过去,从篮筐底下可以看见月亮,宛如在井底一样。一年里月亮最明亮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了,但却不像面对太阳,我可以直视它,看清它上面那些坑坑洼洼的瑕疵。
我们把这个提前度过的中秋过得非常简单。我记得小时候我们还会挑灯笼,点蜡烛。戴梦归在中秋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提着灯笼追着月亮走,她总说她梦见自己追上了月亮,一伸手就把它拽了下来,滚烫滚烫的。但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在现实中做到过,她总是在徒劳的追逐中迷失了道路,每次都是我在公园的泉眼边碰到她。天知道为什么她每次追着月亮都会跑到这个地方来,我是每年都会在那里跟随很多人一起放一托乘着蜡烛的树叶,让它们顺流而下,大概因为我们都相信这条小泉最终通向大海。在这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里,天上的星星全落在这条小泉里,义无反顾地流向远方,尽管有些蜡烛会被风吹灭,或是被水淹没,但也许会有这么一两个火星,能一直坚持到大海。戴梦归尤其怕黑,她手里的纸灯笼早就灭了,从公园回家之前,她还是要我帮她重新点上。有一次我陪她回家,走过巷口总有那么一阵风贯穿而来,她哆哆嗦嗦地往我身后一躲,纸灯笼里的火就被吹歪,把整个灯笼燃了起来。我以为她会失手把它扔在地上,没想到戴梦归对燃烧着的纸灯笼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于是紧紧地抓住灯笼不放,火苗在她眼里乱窜,她竟然就这么拎着着了火的灯笼一蹦一跳地回到家里,那个样子就像看见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来火一样快乐,尽管后来那团火被扑灭在她家门口,整个灯笼烧得连形状都看不出来了。
我跟豆芽互相交换了小时候对中秋的回忆,然后发现我们在两个方面有共同语言——除了全世界的孩子都喜欢的灯笼,我们最喜欢的就是灯谜。“最好玩的永远是那些差一点儿就猜不到的谜题。”我特别认同这一点,但她突然放轻了语气,“余栋,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谜?
“我总是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的秘密,而你的身上有着很多大大小小我不知道的秘密,你就从来都没有像这样跟我说过你以前的事,除了这些童年的回忆之外,我总觉得还有很多关于你的事是我猜不透的,比如说像现在这样,为什么不回家呢?这就该是个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即使是有什么样的矛盾,毕竟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她开始动手收拾吃完月饼剩下的垃圾,一边换了个口吻说,“其实我不是非要让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是在用我的秘密来交换你的,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找人说一说——也许你已经找人说过了,这样很好;但如果还没有的话,我想我可以当你的听众。”她把包装纸揉成一团裹在掌心里,抬头看了我一眼。
她看我那一眼直接看到我心里去了,我从来不是一个习惯倾诉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有一堆破旧的往事一直拥挤着想要从我嘴里逃出去。于是在那个晚上,我把高考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豆芽。我甚至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告诉她,上大学之后我如何让家中的妈妈坚定地相信我在国外读书。我从不让她给我寄东西,而我寄回家的任何东西,都印满了英文,连“中国制造”四字都必须是英文,我在包裹上贴满了英文贴纸,然后快递寄到家里,从来不写寄件人地址。我从不让她给我打电话,我说国际长途贵,而我打回家的电话旁边,总会开着一部美剧源源不断地放出她听不懂的英文。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她认真地皱着眉头,“你妈妈刚经历了这样一场变故,又大病初愈,你不觉得她这时非常需要你在身边么?”
“我觉得她更需要这个谎言,”我说,“如果我没有撒这个谎,她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她太要强了,我了解她。”
“不是这样子的,余栋,”她开始入神地向我解释,“假如,我说假如,我是你妈,我想想,我安安稳稳地活了四十多年,突然被一个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抛弃了,留了一笔钱给我儿子出国念书,留给我一个房子。我因为生病丢了工作,还需要一大笔钱动手术,我以为上天眷顾我的儿子给了我们母子俩一大笔横财,结果却是他用他的前途换来我的健康。我觉得羞耻,是的,作为一个母亲非但不能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庭,无法给我儿子幸福,反而牺牲了他的梦想。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我竟也从这些不幸中获得满足,我的儿子为了我甘愿放弃他所追求的东西,他曾经冒险,试图让奇迹出现,尽管上天没有眷顾他,但他努力过了。你想想,一个刚成年的年轻人,面对命运他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并且他所做的都是对的。他没有依仗别人,而是依靠自己,尽管行事有些鲁莽。虽然我们失去了很多,但他愿意跟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我为我的儿子感到骄傲。”月光下她的皮肤有着汉白玉雕像一样的质感,她动情地像母亲般轻轻地拥抱我,我从未曾像现在这样了解我妈的内心。我把头埋在她的臂弯里,眼眶温热。
“但是相反地,如果让我知道,我的儿子一直欺瞒着我,他原来离我那些孤独的生活只有一山之隔,我一直信以为真的幸运原来只是一场虚幻,”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会很伤心,非常非常的伤心。”
“那么,你就永远不要知道好了。”
“你觉得我可以吗?”她说完便笑了,那种带有痛楚的淡淡的微笑几乎是带着预言性的悲凉。女人在直觉上永远有着连她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精确。
在豆芽跟我说那番话之前,我从来没有来得及仔细审视过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我在时间的追赶下一直被一种冲动驱使着做出每一个选择,它们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拿那笔钱去冒险,我这样利用我妈对我的信任,到底值不值得。如果在一开始我就不去碰我爸留下的那笔钱,而是直接一个人一个人地借钱,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好?我根本说不清当初到底是放不下自尊,还是自己想要两全其美太过贪心。我那时之所以第一次只找杨络生,可能只是因为我只愿在他面前放下我的面子;但结果却是我面对所有人,面对命运,面对世界极不情愿地低下了我的头。这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我想时间终会告诉我。但在那之前,谁都不能找出什么理由阻止我继续走下去,包括我自己——我已经没有了退路。
中秋节早上,我还是送了豆芽去车站。“你真的不要回去么?”她一脚踏上车还一边回头问我,“你可不要后悔哦。”她在车窗边向我挥手的样子突然让我想起入学那天我和我妈在车站的场景,我就像换位成了我妈一样,但她却并没有我那时的百般感受,乐呵呵地跟我道别。我从车站回来的时候在电话亭里待了一会儿,在口袋里摸了个硬币打了通电话。我家里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其实无论用手机还是公共电话都一样安全,只不过电话亭这样狭窄的、封闭的空间让我感觉舒适。我预计给我妈打电话的时间还把时差算了进去,我要假装是一个习惯了外国时差的人,按照外国的习惯把夜晚的时间拖延了8~10个小时。于是我是在中国时间的中秋节当天大中午的打电话给我妈,说我在外国赏着月亮,说着一些诸如“原来这里的月亮跟家里的一样圆”的鬼话。
我在学校里游荡了几圈,发现这个中秋比我想象中更难以度过。这里留下来的都是些没有回家的异乡人,或者是跟情侣一起过节的本地人,而我既不是从异乡来,也没有对象,走在这个空旷的校园里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上大学之后我养成了一些不太好的习惯,而在这个无所事事的节日里,我又靠着这些习惯打发时间。这些习惯源于一次购物无意间压碎的方便面,我把它从购物筐中取出来,放回架上打算重新换一包,但却忍不住用手隔着包装袋再捏碎了一些。从那以后,我在超市路过一列方便面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伸手取出一包,装作仔细地看说明和生产日期,悄悄地、慢慢地在指尖上使劲儿,隔着包装袋感受那种干脆的断裂的感觉。那些方便面饼那么的脆弱,只要稍稍用力,它们就变成碎片。在每一次捏碎一包方便面之后,我都默默地将它放回货架。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些方便面长期积压在货架上,而这包也将是这些直到变质也卖不出去的方便面之一——或者有哪个匆忙的糊涂蛋把它放进了购物车甚至装进了购物袋。由此衍生的还有其他类似的癖好,比如偷偷地拉开汽水的易拉罐,它们似乎都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的破坏欲,也就是从它们那里,我发现了自己对物质世界竟然有着这样一种隐秘的憎恶。这个世界让我觉得自己欠了很多人很多东西,我对别人欠了一笔债,对我妈欠了诚信,对自己欠了交代,但这样的命运本身又说明,世界同样亏欠了我。它让我死皮赖脸地为我所做的一切找到合适的理由。
晚上我决定出去一趟。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在许多个不快乐的日子里我都会去的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