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蒙,公鸡已是伸长脖子啼了三遍。蓬莱县甄家村,甄子崇用了些细盐洗漱过后,接过妻子全氏递来的衣服,一边穿戴妥当,一边温柔地道:“娘子,你身怀六甲,以后就不要下田了。”
“才五个月呢。农家人哪有这么经贵,我娘说她当年生我时,还在田里插秧,突然觉得肚疼,蹲在田边便生了。我照样生蹦乱跳。”全氏笑道。
“可不同。”甄子崇认真道:“娘子为我家续香火,是天大的责任,应当好好休息。”
全氏眼睛微润,还是摇头:“这些天有点旱,要开渠引水,没了我,阿娘一人照顾不来。”
“是为夫没用。”甄子崇自嘲一笑:“黄番子说我等是蛀虫,当真没错!”他年幼丧父,自身又专攻诗书,家中生活全由母亲和妻子操持,两个女人耕种十多亩田,养起一头家,可不是一件轻松之事。若不是父亲留下三亩上等水田,年年丰收,早便一家饿死了。
“这姓黄的不安好心。”全氏皱眉,责备道:“夫君是读书人,天生的考科举做大官的人,将来必定光宗耀祖。你那荤话别再乱说,若给阿娘听到,又要气她吃不下饭来。”
甄子崇见她发恼,连忙求饶,又道:“今天我早点下堂,到时替你干活。”
“你啊!就要州试了,还是认真备考吧!”全氏看他儒服儒帽,一身儒雅,笑了:“天色不早了,快快给娘请安,去学堂吧!”
甄子崇携了诗书出了房门,他娘正在做早饭,那是登州人吃惯了的橡子面。登州山多野橡树,橡子是穷人家最常见的食物,据说当年杜甫潦倒之时,也是靠此充饥。
他娘腰背佝偻,眼睛有疾,轻易被烟气一冲就会流泪不止。这时在灶间忙碌,不停用手背遮眼。
甄子崇心中一酸,唤道:“娘!”
炊烟中,他娘回首,喜道:“醒了?!”她连忙奔出厨房,小心地看了四周,见他媳妇不在,便神秘兮兮地递给他两个鸡蛋,低声道:“吃这个,背书好用!这是你死鬼阿爹说的,很灵。”接着又高声说:“你别耽误了,让二叔公不好看。”
“娘”甄子崇苦笑不得。
“走了,走了,别迟到!”他娘止住他的话,将他推出门去。
甄子崇无奈,回身向他娘深深一躬,将鸡蛋纳入怀里,往甄家祠堂赶去。
按这时代的宗法制度,每个大宗族为了便于后代教育,多设有“义庄”来约束族人,督促其读书识字。甄家正是靠此教育之法,牢牢把持蓬莱县乃至登州的各个刀笔吏位置,影响州县政事。历代知州知县,刚到之时都不得不折节下交,以求尽快掌握地方事务。
甄家的义庄现时由辈份最大的二叔公做“家长”,宗法甚严,深受族人尊敬。
当甄子崇赶到祠堂,甄家各房宗族子弟早已到齐,堂内聚集了近百人,大的跟他一般二十出头,小的才刚刚五岁,正低头互相窃窃私语。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扯了个谦卑的笑容与同样刚到门口的甄子凼打了个招呼。
甄子凼是本家的长子嫡孙,而且早过了州试,是举人之身,其地位是甄子崇不敢比拟的。一直以来,甄子崇都是自降身份,像书童、手下般讨好他,所以两人的关系很好。
不过今天,甄子凼的脸色很难看,见他打招呼,只冷淡地回了一眼,就似陌生人那般擦身而过。
甄子崇一愣,忙要跟上去,却给一堂弟拦住。这堂弟平时跟他好比亲兄弟的友情,这时脸上挂了讥嘲之色,冷言道:“别跟来!”
甄子崇有点茫然,手足无措地呆立不动,一向友好的宗族兄弟各自站定,当他不存在一般。
甄子崇有不妙的预感,二叔公已从祠侧门进来,堂内人人噤口,气氛立时肃然。作为义庄的“家长”,无论那家子弟有过,家长都有权力聚众斥责,甚至当众鞭挞,这是个令人敬畏的角色。
甄子崇压抑内心的不安,站到了众人后排。
“时辰已到,击鼓!”随着二叔公的一声大喊,众人对着祖先牌位躬身作揖。
一个族人当庭击鼓三叠。其时,甄子凼挺立身姿,唱道:“听,听,听!劳我以生天理定。若还懒惰必饥寒,莫到饥寒方怨命。虚空自有神明听。听,听,听!衣食生身天付定。酒肉贪多折人寿,经营太甚违天命。定,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