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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尖掐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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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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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并非没有空调,1.5p的,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从买来后,只用过一回;当时买这个空调,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产生“我家里也有空调”的平衡感,压根儿就没打算用。他没打算用,楚梅更没打算用。去年夏天,整个西南地区热得邪乎,啥事不干地坐着,身上照样汗水长淌。那汗水也是沸腾的。某天吃中午饭时,费远钟说:“管他娘的,也开上空调享受享受!”启动之后,喷出来的不是凉风,而是积年的陈垢,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呛得一家三口都在咳嗽。楚梅捂着嘴咳了几声,就出门去了。她是去察看电表。空调启动的十分钟内,楚梅就察看了三次电表。家住七楼,电表装在二楼,也就是说,在十分钟里,楚梅上上下下跑了两百多步楼梯。热得知了都懒得叫的天气,她却跑了这么多步楼梯!每次下到二楼,她看到自家的电表发了疯似地旋转,就迅速踅身回来,打开门高叫:“关了!关了!”但费远钟没关。他像在跟谁赌气。当妻子第二次叫关了的时候,他的火气上来了:“像你这样不停地开门关门,费的电更多!”楚梅愣了一下,砰地一声把门闭了,又跑下楼去;当她第三次上楼,没再开门,只在外面喊:“关了没?”楼上好些人肯定都听见了。费远钟觉得丢脸,同时怕妻子再这么跑下去,不被热死,也会被累死。他恼怒地关了空调。

那顿饭吃得很不愉快。饭菜事先都端到了餐桌上,被空调没心没肺地撒了层黑灰,按费远钟的意思,至少要把表面的一层刮去,但楚梅端上碗就吃,默默无言,狼吞虎咽,很没有吃相。那时候,费远钟看了儿子一眼,儿子沮丧地坐在母亲身边,慢吞吞地动了筷子。他沮丧不是因为要吃弄脏了的饭菜,而是因为空调的冷气刚出来,就被关掉了。小含不是从过去和现状来认识自己的家,而是从别人的家来比照自己的家。虽然小含从来没说过,但费远钟知道,孩子们在学校除了读书,还要腾出心思相互攀比。以前攀比更多的是一种模糊的概念,而今具体化了,具体到好车、别墅这些可感可触可用的物质上面了。

费远钟给儿子提供的,别说好车,就连空调也不敢开,只能让他在寒天暑地里拉琴!

巴州实验外国语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学费贵得啃人骨头,费远钟和楚梅的工资加起来,也不过三千块,每次把工资领到手,费远钟都想:我拿着一块小小的肉,却要去办多桌大席,别的席面上可以没一点油星子,儿子上学的那桌席,却必须是满实满载的,想抠也抠不出来。当时送儿子去那所学校念书,是楚梅的主意,那么好的一所学校啊!建校虽不到十年,却像个庞大的森林公园,站在外面朝里望,只能隐隐约约望见房檐屋角,正规的四百米塑胶跑道、足球场、篮球场、游泳池,一样都不少。而且他们有外籍教师,是巴州市唯一有外教的学校。这显然不是费远钟夫妇应该把孩子送去的地方。可是,锦华中学的好几个教师都把子女送进去了!别人的孩子能进,我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进?楚梅是这心思,费远钟也是这心思,只是费远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像样的理由:“好吧,”他说,“这学校离家最近,走十多分钟就到了。孩子那么小,总不可能让他打早起来就赶车上学。”

每到上下学的时候,巴州实验外国语学校都被私车团团围住。孩子们从车里钻出来,或者从外面钻进车里去,显得那么淡定从容。费小含离家近,当然勿需坐车,不过家里本身也没有车。有没有车和需不需要坐车,是不同的概念,带给人的也是不同的感觉——伍明西不是照样用车接送孩子吗!小含读四年级之前,都由家长接送,多数时候是楚梅去,如果费远钟有时间,费远钟就去,他发现,每当儿子的同学钻进了父母的车里,儿子总会盯住同学看上几眼。贴了膜的玻璃切断了儿子的视线,使车内自成一个世界,儿子啥也看不见,但他看得很上心,很卖力,同学家的车开走许久,儿子也在盯住那个方向。

因为没坐过私车,一旦坐上去,小含就感到特别的新鲜。有一回胡珂老师要带几个得意门生去郊外的惠春园表演,小含被选上了,另一个学生的母亲要开车过来接老师,胡老师知道费小含家没车,去惠春园又极少公交车,就请她将小含一并带上。那次表演是为庆祝巴州市手风琴联谊会成立举办的,除了小学生,还有中学生和从巴州大学音乐学院过来的大学生,小含不敢独自去经历这样的场面,对费远钟说:“爸爸,我不想去。”这怎么行呢?花了那么多钱,父母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费心劳神地学会一门乐器,却不敢在众人面前露脸,也就等于白学!费远钟当即骂了儿子:“你要学乌龟,没人的时候把头伸出来到处闻,一见了人,马上就把头缩起来?”小含听爸爸骂,想象着乌龟的样子,抿着嘴笑。但他立即把笑收住了,如果爸爸发现他在笑,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他知道爸爸的话不可抗拒,便提出了一个要求:让爸爸去给他壮胆。

那天费远钟恰好有时间,他说好,我去。故意说得很不情愿,事实上他希望去陪陪儿子。他想去听一听儿子在公众场合怎样拉琴。别人家的孩子,不要说去经历这样的大场面,就是班上庆祝六一儿童节,只要允许家长参加,也是爷爷婆婆七姑八姨的去一大堆人。

费远钟带着儿子,坐上了那个女人的车。女人的儿子跟小含年龄相仿

,但她本人显得比楚梅还年轻;不仅年轻,还漂亮,穿得也时髦,好看的鼻尖上有一种傲慢的客气。

去的时候还无所谓,女人的儿子坐在副驾上,费小含挤在老师和爸爸中间,或许是因为有老师在场,或许是即将面临的事压得他心情紧张,小含的两条腿规规矩矩地曲着,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句话不说。——可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胡老师要跟他的同道们留在惠春园喝茶,吃了晚饭才回来,费远钟背着琴,牵着儿子的手,走出园外到处望。从这里进城的公交车虽然少,但不是没有,可费远钟就是找不到车站,惠春园周围高大葱郁的竹木,把什么都挡住了,视线从竹木上方越过去,只能看到随时可能垮下来的灰色天幕。当然,出租车是有的,那些空车看到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开到他们面前时有意减慢了速度,但费远钟没有招手。从这里开进城,开到他们居住的朝阳街,没有一百块根本拿不下来。一百块钱,刚好够小含学一次琴。

这时候,那个女人开着车出来了。女人把车开到他们身边,摇下车窗问:“没车啊?我捎你们回去吧。”费远钟想,我们来的时候,不就是搭乘你的车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没车么,但无可奈何,他只好说:“你还没走?那好吧。那就谢谢你哪。”其实费远钟知道她还没走,联谊会结束,费远钟就领着儿子抢先离开了,本意是不想坐别人的车,结果还是坐上了。

上车后,小含彻底放松了。这时候的小含是一个快满十岁的男孩;不止是男孩,他还是一个英雄,因为他完成了一桩大事: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演音乐。这件事他未经历过,他的父辈和祖辈全都未经历过。他有理由高兴一下。他跟坐在副驾上的孩子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在同一个老师手下学琴,但彼此并不相识,不过孩子没那么多心思,很快就搭上腔了。两人就学校的公共话题没说上几句,女人就跟儿子接上了话头。全都是很私密的话,外人能揣摩,却无法穿越。母子俩用自己的话题把小含推出很远,小含孤单了,只能跟爸爸说话。他还太小,看不懂他的爸爸。他爸爸上车后,找话跟女人搭腔,女人悉数回答,但所有的回答都手起刀落,不给人留下把话接下去的任何机会。这么说了几句,费远钟觉得礼数已尽到,于是不再多嘴。车内的香气横冲直撞,费远钟被熏得疲惫不堪,儿子跟他说话,他只是笑一笑,小含不满足,说:“爸爸,我让你猜个谜语。”

他毕竟太小了,不懂得做什么事情都得有个环境,现在他们是坐在别人的车里,这是他们必须谦卑的环境,不适合做游戏。费远钟说不,我不想猜。小含碰了钉子,很是无趣,就把车窗按下来,看外面的风景。那时候天气不冷不热,但人家车内是开了空调的,怎么能摇下车窗呢?费远钟捅了一下儿子的腰,小含回过头,费远钟给他使眼色,让他把车窗关上,小含说:“我看太阳。”灰色天幕的深处,的确有一轮西斜的、没有光焰的太阳。小含说了那句话,就将下巴搁在玻璃上,专心致志盯住太阳看。费远钟又捅了儿子一下,捅得比刚才重。儿子却没回头。费远钟把脸凑过去,说:“叫你把窗子关上,为什么不听?”话说得很小声,但前排的女人应该是听到了。费远钟就是希望女人听到。他可不能让女人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教养。女人没作任何表态,但小含也没表态。

费远钟恼怒了,一把将儿子扯过来,手指在车门上一点,玻璃滋的一声,缓缓地升了上去。

小含说:“爸爸,我又做了什么错事嘛。”他的眼神怨恨而忧郁。

被爸爸一把扯过来的时候,小含正在把自己今天的成功讲给太阳听……

后面的车窗刚升上去,女人的儿子却把前排的窗玻璃打开了。他是故意做给小含看的。费远钟将小含扯过来的动作,非常大,小含的头碰在费远钟肩胛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女人和她儿子都回过头,清清楚楚地看了到了这一幕。

对儿子的作法,女人什么也没说。

那小家伙得意极了,不仅打开车窗,还翻来倒去,一会儿调节空调的温度,一会儿拿出母亲坤包里的玩意儿,在前台叮叮当当地弄出响声。

女人照样什么也没说。后排也没有声音。

紧接着,那男孩又放上了一碟cd。美国那部著名的卡通片《猫和老鼠》,用带成都口音的四川话配的音。男孩笑得咯咯咯的,还夸张地把身体前仰后合。费远钟没有笑。他听过那盘碟。一度时期,巴州的各大商场和书店里都放。费远钟厌恶透了,那么好的一部片子,就被几个四川人把最灿烂的想象力给糟蹋了。小含也没笑。而他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他应该笑。但他没笑。他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窝进去的肚子上,苦着脸,皱着眉头。他脸上啥都跟母亲长,就是眼睛不随母亲。楚梅的眼睛很大,双眼皮,眸子黑白分明,小含的眼睛和爸爸是一个路数,跟多数南方男人是一个路数,泡泡眼,厚眼皮,他把眉头皱起来的样子,活像一只找不到食物的青蛙。

费远钟伸过手臂,轻轻地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但小含并没改变他的表情。费远钟把手紧了一下,小含的身体硬硬的。他想跟儿子说几句话,说什么话都行,但开口之前,他发现这是在别人的车里,在别人的车里也就等于是在别人的家里,于是又不好说啥了。

“我为什么对儿子那么粗暴呢?”他想。他把头都想痛了。老实

,小含表演得并不好,他拉的是《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琴声里没有多少欣喜,更没有阳光的亮度,没有土地和葡萄的甘甜;他一直垂着头,从头至尾没看过一眼观众,瘦瘦的上半身就像搭在琴身上的一块毛巾。是的,他表演得并不成功,但琴声是完整的,第一个音到最后一个音,很自然地往前淌。那么小的孩子,做到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他应该高兴,应该受到赞许。坐在副驾上的那个孩子,拉的是《小放牛》,难度小多了,短短的一首曲子,却中断了若干次。他也没看过观众,是因为他既要看谱子,又要找和弦;儿子是因为胆小才把头低着的,谱子和琴键都装在他的心里,都跟他骨肉相连,无论学什么曲子,只要拉过几遍,儿子就能把谱子记住,找准了第一个键,别的键就全都活起来。虽然儿子拉得并不算好,但他的确是在表演,而坐在副驾上的那个男孩,不是弹琴,而是摸琴!

这个摸琴的孩子,这个把一首优美的曲目折磨得吱呀乱叫的孩子,却那么快乐,笑得咯咯咯的。

因为他坐在母亲的车里,他有快乐的条件和环境。

——可是,现在儿子是坐在自己的家里拉琴,他有快乐的条件和环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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