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轩缓缓地啜着酒。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喝酒的了。本来,一个男人,或者确切的说从是个“男孩”的时候开始,他自己就是个比较朴素的人。除去把大部分的时间用在图书管里,就是把课余的闲暇用在诗社的管理上。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比较奇怪的人。比如,他对于任何管理性的工作并无任何兴趣,但是对于那个翠微诗社,他却无比的热心。大学期间的团体有很多的形式主义的成分,有些人只是为了在档案上写的时候好看一点,另外一些人为了在同学中多些联络的由头,再有一些,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某种虚荣。而潘岳轩,是因为爱。
这种爱是对于自己所选择的专业的一种执着,也是一种在骨子里滋长蔓延的一种类似于生命质素的东西的自然挥发。他在其他场合与人说话时甚至有时候还微微地脸红,只有在讨论诗歌和文字的时候,他是沸腾而热烈的——那时候如果他脸红,一定不是因为赧然或者羞涩,而是因为有什么在冲撞着他的人甚至他的灵魂,那种力量巨大而生动,持久而猛烈——他从文字里所感到的欢愉,以及它们弥补生活的缺憾和满足想象的飞扬的能力,令他惊叹!
是以他时而盯着这些黑白分明而次序俨然的小小方块,幻想将自己的心搓成线,捻做丝……总之,细密些再细密些,这样就可以穿插到文字的腠理脉络间,窥得其中积淀了千百年,也酝酿了千百年的那些秘密——它们已经像酒一样醇厚,同时像风一样流动,这是一种生命的律动,然而又全非任何个体生命的肆意的律动,那是一个民族,一段历史——一段可能很长很灿烂的历史,它们浓缩,融合,逐渐地结合在一起……
所以这黑白之间有精神,有血气,有所有一个个体生命所具备的生命力,但是,同时又是一种磅礴浩瀚的伟力,浩荡前行不可抗拒的。
同时这黑白之间有婉转,是那种别肠千结愁思百转的纤柔。这水般柔软丝般致密的东西萦绕着,如云雾,如烟缕,如幽香……一个但凡有一丝诗性的人,就可以发现他。
那时候的他,是痴狂的。当然,只有面对文字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是执着的。尤其,对于所有与文字相关的未来。
可是他没有想过,没有想过回乡,回乡——结婚——当老师……然后生子。
这一切也许是水到渠成的。但是这一切不是他想要的。
对于他不想要的东西其实他是很执拗的。比如原来在大学里,被称为“才子”的他,无疑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追随者,可是他都一一婉拒,或者故作不知。其实这么说也不确切,他也没有故作无知,而是他对于一般女孩子的示好,从来不会想到“别处”。他对同学都很友善,只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
也许因为他爱的只有文字。
当时。
也许一个人眼睛里有了更生动的东西,那种存在于平淡之中甚至单调之后的生动既然已经打动他,那么,所有故作的喧嚣和附加的色彩,都已经是多余。
他不是一个书痴。虽然,他是一个很钟情于文字的人。
只是没有合适的契机吧。他一直没有爱——没有开始爱。
在大学里。
潘岳轩大大地吞了一口酒。渐渐觉得血脉开始加速了,耳边有心脏跳动的回声,呼啸着,有如波涛。
这种感觉很奇特。仿佛一个人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在河边站着。看着水流澎湃,看着波涛汹涌,感到会当击水三千里的壮志,油油然渐入心肺间。
然后波涛渐渐远去。水声远去,涛声渐止,那个在河边衣衫鼓舞的书生,蓦地突出在天地间——突出在天地间,还有他的孤单,那是一种执拗的孤单。
或者,使他的兀立显得悲壮的,正是这逝者如斯永不还的悲壮所带来的孤单吧。
他仍然安然地坐着。又大大地饮了一口,他要留住那悲壮,那涛声!
他自己是留不住的。可以帮他留住这些或者挽住这些的,是酒。
仿佛这种液体,是千年前万年前,从传说神话里走下来的神物。或者,是观音手中玉净瓶里的神水,仿佛这酒可以注入那河流,重新令它澎湃如故。
然后,他就可以接着看了,接着听了。
听那种类似歌吟类似呢哝类似呼号的啸声;听那种类似风声类似雨声类似心声的鼓动;听……听……听那渐渐远去的年华席卷着梦想,留下的最后的悲恸。
他仍然缓缓地举杯。却仿佛看到对面依稀坐着自己。
那是另一个真正的潘岳轩,而不是此刻这个端着酒杯一味呆呆地盯着酒杯的那个自己。
那个少年举杯的样子都是豪情满怀慷慨激昂的;那个少年连喝酒的样子都是来日方长前途无量的;那个少年……是凌云健笔意纵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那,那到底是谁?是不是,到底是不是自己?
潘岳轩迷茫了。
他有些迟钝地抬头,望了望窗外的阳光。抬头看看饭馆的墙壁上挂着的钟表,两点半了,再不走,恐怕上学要迟到了。
下午没课。
他犹疑着,看看杯子,已经空了;掂掂瓶子,里面传来跳荡的召唤。那声音悦耳,轻松,而且具有无限魅力。他不想拒绝。
他给自己再斟满,想一饮而尽。但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改变了念头,他将杯子放到桌上,他长久地看着那个杯子,以及其中的液体。
时间,仿佛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