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之前,我们一大家子住在一起,靠近海边。这里在没开发之前属于城市里的村庄,乱石滩上全是高低不平的砖石房。
我家就在这片砖石房的中间,是唯一的一个青砖绿瓦大宅院,小时候看来很气派。
这是一个老式的四合院,一共住着三户人家。
我们家的位置最好,在中间,一共三间屋子,北边两间住人,南边那间太潮湿,属于俗称的“倒屋子”,我们拿它当储藏室。后来这里搞开发,四周建起了很多楼房。因为这个院子以前住过一个挺出名的戏子,属于名人故居,所以一直留到了现在。
砖石房后面有一处很大的山坡,跟我姥姥家村后的山坡一样,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草。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去那里静坐着看南边的大海,看一层一层推过来的海浪,看那些纸片一样漂在海面上的海鸟,看累了就躺下,鼻孔里全是海腥味,满眼都是云彩。小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躺在姥姥家村后的山坡上看天,心像天空一样纯净。我不太合群,喜欢一个人呆着。夏天,村子里的小朋友在山坡下的水塘里嬉闹,我脱光了衣服在草地上躺着,阳光照着我的肚皮,照得小鸡鸡暖洋洋的,让我有很多不属于童年的遐想。我不感觉孤单,不喜欢被人打扰。
长大以后,我的这个脾气依然没改,经常一个人爬到后山坡上,在四顾无人的情况下,光着身子晒太阳。
现在那片山坡没有了,改成了别墅区,唯一可以看出从前模样的是一处铺满草皮的高尔夫球场。
以前的这个院子很清冷,住的都是老街坊。后来进城做生意的多了,我妈就把那间“倒屋子”租给了一个卖猪头肉的,那人是个木讷的罗锅腰儿,脸跟鞋底子一样无精打采。他的老婆孩子有时候也来住上几天。印象当中,他老婆很能絮叨,一来就走门串户地说张罗锅没有本事,他们村出来的不少人都在老家盖了大房子,她家还住茅草房。他有个女儿,那时好像有十几岁的样子,长相很秀气,性格也乖巧。
甄七家跟我家紧挨着,西边的两间厢房也是他们家的,现在租给了一家卖大饼的。
东面那家早就搬走了,甄七说,现在那边住着娘儿俩,“卖肉”的,也不知卖的是什么肉。
出了四合院,前后左右全是楼房,中间夹着一条小胡同。胡同里相当热闹,除了几家小得像鸡窝的临时饭馆,还有卖熟食的,修鞋的,烤肉串的,修理自行车的,崩爆米花的,卖煮玉米的,卖烤地瓜的,人声嘈杂,一派人间烟火。尤其是到了晚上,这里热闹得像赶庙会。据说这条胡同里也有黑社会,收那些生意人的保护费,问甄七,甄七说,那不是我啊,是工商税务和城管。
我搬回来一个多月了。
回家那天,天上下着很大的雨,我妈说,下过这场雨就该冷了,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不上热的就该得病了。
我说,我就是想来家吃热乎饭呢。
可是没吃几天热乎饭,我妈就走了,因为我哥哥在外面买了房子。我哥说,咱妈习惯跟我们在一起了,你工作又忙,照顾不来,这边的房子你先住着,以后拆迁,咱们兄弟再分。我说,房子是咱妈的,咱妈只要活着就不能分,我属于暂住。我哥哼哼两声没说什么,拉着老太太走了。我妈一路走一路抹眼泪,好像是在絮叨我傻,孩子让给别人,身边又没有个女人,早晚会疯掉。我不敢看她的背影,蹲在门口一个劲地咳嗽,冷汗都出来了。我打算好了,等我跟舒梅把关系定下来就接我妈过来住,我活了大半辈子,没尽一天孝心,净惹我妈操心。
那天上午,刘朝九过来看我,埋怨我不把老人留下,太自私。我说,我怕我妈在跟前会操心死,将就我的现状。
刘朝九说,那就赶紧把舒梅糊弄上床,女人只要一上床就死了心,巴不得赶紧结婚,那时候你就把你妈接过来一起住。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这年头,爱情已经进化到可以讨价还价,互相欺骗,并且互使鬼秤,缺斤少两的地步了,而亲情不能,亲情永不掺假,无法挣脱和回避。世上有一个真正爱我,关心我的女人,她是我妈……鼻头一酸,我转话道:“你跟嫂子怎么样了?”
刘朝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笑笑,不想说什么了。
刘朝九傻坐了半天,哼哼唧唧地念叨:“以前她不是这样的,清纯又羞涩,还会伺候人。我以为幸福生活从此算是开始了,谁知道,就此钻进牢笼,成了奴隶。现在我明白了,当初我想收养一只依人的小鸟,没想到被这只修剪过羽毛的老鸹给骗了。好比满街都是新鲜鱼,可我偏偏抓住一条臭了的,想吃不能吃,想甩甩不掉,就算甩掉了,手里也有了臭味。罢了,我打算好了,让她闹,早晚一纸休书……”
“那就赶紧的,”感觉他这些话有些好笑,我故意逗他,“你看我,离了,前途不是一样光明?”
“你少刺挠我……”刘朝九垂下脑袋,念咒似的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英语,猛然昂起头来,剑指向空,愤然唱道,“大风起,云翻日避,望长空,我心戚戚,何日重振雄风?抚剑问自己,呜呼,雄心不再,踏马勒戈壁!”
我一怔:“老刘,我怎么听着你后面这句好像是骂人的?”
刘朝九冷笑道:“文盲。mellegebi,形容天下太平,不再用兵,也就是说,我刘朝九以后做个死尸,坚决不跟臭婊子斗了。”
我不怀好意地唏嘘道:“人常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应该立足现在,展望未来。”
刘朝九横一下脖子,忿忿地说:“谁想整天闹不痛快?你不知道,打从我跟王莲芝结婚,她就没有一天消停日子给我……不提了,不提了!如今我泯然众人,风光不再,混迹于鸡鸣狗盗……啊,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所以,磨难将使我重获新生,离!”
“照这么说,王莲芝这次是真的把你给惹毛了。”我笑道。
“这次我是真的豁出去了!”刘朝九猛地一挺胸脯,“党教儿做一个刚强铁汉!不屈不挠斗敌顽,不怕浑身筋骨断……”
“你还真的想走离婚这一步?”尽管我盼望他离婚,也好有个作伴的,可是真正面临,我还是有些不忍。
“离!”刘朝九咬牙切齿地说,“再不离的话,我早晚会被她给折腾死……你知道不,前几天我回家晚了,他竟然把门反锁着不让我进去,我在外面求她,她竟然放出话来,说,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在外面得梅毒长大疮,最好让艾滋病烂死你,让蛆拱死你……算了,不说了,一言难尽……马勒戈壁的,是谁把她整成这样的?我?还是生活?反正不是三鹿奶粉,她不识货,也喝不起。”
看来这家伙是铁了心想要离婚了,我说:“离了以后,孩子归谁?房子、存款呢?”
刘朝九面目扭曲,似哭似笑,就像一只被猫糟蹋过的老鼠:“不要了,我啥都不要了,都归她。”
“要是真的走到那一步,你还是得把孩子弄到身边,别像我,孤家寡人,很寂寞的。”
“我跟你不一样,你跟你儿子感情深,我不行……”刘朝九瞥我一眼,打住了。
他说得没错,刘朝九的儿子从小跟他爷爷在乡下过,这几年才上来的,我不一样,小柱子基本是我照看大的。小柱子一下生我就失业了,本想再去找份工作,李晶晶说,孩子已经下生了,你就别去上班了,在家看孩子不也算一份工作?我想,也是,李晶晶工作忙,我们又雇不起保姆,干脆我暂时在家看孩子得了。于是,从下生到上幼儿园,小柱子一直都是我在照看着。跟李晶晶冷战那阵子,李晶晶冷不丁提起我是个窝囊废,连老婆孩子都养活不起,我跟她犟嘴:我照看孩子省下的钱不算收入?李晶晶嗤之以鼻:你是个土鳖。土鳖这个名词伴随着我,伴随着小柱子好多年,我觉得我们家就是一个土鳖窝……后来我不土鳖了,我找到了现在这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可是我的家却没了。
“能不离还是不要离,”我攀着刘朝九的肩膀说,“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有个完整的家对自己、对孩子都是莫大的幸福。”
“你别劝我了。早在几年前我就想跟她离,牵扯到孩子是一方面,主要是怕离了以后身边没有个女人不好受。现在不怕了……”刘朝九朝我淫邪地一笑,“我跟袁妤,就是你上次去找我看见的那个小袁,我跟她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眼见得他油盐不进,我干脆让他出去买酒,中午一起喝点儿。
刘朝九走到门口,猛一回头,嗓子亮得就像赶马车的帕瓦罗蒂:“离!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我吓了一跳,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
刘朝九刚出门,甄七气喘吁吁地来了,进门就嚷:“还有没有点儿阶级感情了,说走就走?”
我问他这是跟谁生气?甄七猛地一甩胳膊:“还有谁?张小凤这个忘恩负义的柴禾妞儿!”
我拉他坐下,问:“张小凤是谁,怎么听着像个戏子?”
其实我知道张小凤是张罗锅的女儿,甄七在惦记着人家呢。
甄七这小子随他爹,色鬼托生的。
听老辈人说,甄七他爹非常好色,文革期间工厂之间搞串联,他作为工宣队组长,趁机把别的厂里一个寡妇给上了。那个寡妇同时还勾搭着另外两个人,目的是让人家帮她养活瘫痪在床的丈夫和天生痴呆的儿子。传说有一次他揣着十斤粮票去找那个寡妇,正好碰见寡妇家里有别人,打起来了。结果,三个人被一起逮到了缝纫机厂。寡妇脖子上挂破鞋,两个男人一个脖子上挂着五斤大米,一个脸上贴满粮票,站在台子上接受批判。因为态度不好,甄七他爹被人押着游街,一路背诵《老三篇》: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甄七他妈可怜他,就跟他一起游街,都上瘾了,每天都游。白天游街,晚上也不闲着,肉枪脂盾战得高潮迭起,下面放电上面还不忘充电,一个劲地背诵:一个高尚的人……嗯,一个纯粹的人……哦,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白天丢人,晚上累人,甄七他爹自然抗不住。传说甄老爷子快要咽气的时候,回光返照,从床上跳下来,用鸡爪子一样干巴的手猛掐甄七的脖子,嘴里念念有词: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就像点钟的太阳……
这事儿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甄七他爹念叨的是:女人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整天勃起。
“张小凤,张小凤……”我边笑边乜着甄七念叨,“男的女的?像个女人名字……”
“二哥你不装会死是不是?”甄七忿忿地横一下脖子,翻着我的口袋找烟,“就是张罗锅他闺女……”点上烟,猛吸一口,脖子胀得像个救生胎,“这个贱人忒狠心,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那天我帮她去卖猪头肉,她哭哭啼啼地说,有个城管摸她的,她骂他,那小子火了,说她扰乱市场秩序,要抓她去坐牢,她不想干了,要回老家。我以为她骗我,城里怎么还不比乡下好?开玩笑说,这事儿怪你,你一个农家女子,长那么漂亮干吗,这是在犯罪知道不?咱们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能长得丑一点尽量就丑一点……她不高兴了,说城里人都是流氓,掀摊子走了。晚上我去找她,她说她不走了,要找个别的活儿干。我就建议她去盛天夜总会坐台。反正猪头肉你是没法卖了,别的你又不会干,凭着好资源不用,多浪费?那边又需要人……”
“你还认识那边的人?”我觉得这小子是在害人,不耐烦地问。
“也是刚认识的。我去打听大伟的事儿,认识了那边的一个‘鸡头’……男的啊。”
“打听出什么来了?”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他们还在看守所。那伙计说,起诉书下了,好像就是强奸,快要判了。我懂门儿,下了起诉就开庭,完事儿判决。”
“没见着龙二?”
“哈,还龙二呢,”甄七鼻孔里喷出一溜烟,“没脸见人了,听说带着老婆旅游去了……咱不管,反正我跟张小凤一提去夜总会,她就恼了,说,七哥你别以为俺乡下人傻,那是个什么地方俺明白,俺不想去,丢人呢。我就动员她说,当今社会笑贫不笑娼,再说你去了又不出台,也就陪人唱唱歌什么的……二哥你别笑,其实我这么做不是想要从她身上赚点儿钱,我是真的可怜她。你想,那么漂亮的妞儿,卖猪头肉,还经常被人欺负,多不好?去了那里,有人保护着,谁敢欺负?不讲几个破城管,就是警察也得给龙哥面子……”
“你少他妈龙哥龙哥的,”我的胸口一堵,“你就是一条狗!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想把人家张小凤……”
“什么话这是?”甄七簌簌地翻着白眼,“我就那么没有档次?”
“你以为呢?”
“可也是,”甄七蔫蔫地丢了烟头,“现在不比从前了……我是去了皮,什么也不是啊。不过这个柴禾妞儿也太不讲义气了,不去就不去好了,骗我干什么?那天她说,她要回家看看她妈,然后回来跟我继续卖猪头肉,还说让我借给她三百块钱,要给城管送礼。我把钱借给她了,谁知道第二天她就不见了。打听你家大哥,大哥说她退了房。我以为她暂时回家看她妈去了,也没在意。今天人家盛天那边跟我要人,我给她家打电话,她妈说,她根本就没回去过!二哥,跟你说实话,我……唉,我收了盛天那边五百块钱。我……”
“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嘛,”我不想听他继续罗嗦了,一挥手,“赶紧滚蛋,看见你我就心烦。”
“二哥,救人吧……”甄七躲闪着我推他的手,腆着脸嘿嘿,“借兄弟一千块钱应急,不然……你是知道的,那帮人吃人呢。”
“没有,”我一把将他推到了门口,“上次你骗我那二百我还没找你呢。”
甄七扒着门框不走:“二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会眼看着我被人砍死吧?行行好吧二哥,就这一次,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小咱俩一个院儿里长大的,你小时候还吃过我妈的奶……”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心里空落落的。
小时候我确实吃过他妈的奶,那时候我家生活困难,我妈生下我没有奶水,甄七他妈和他爸爸都在缝纫机厂上班,工资高,他妈的身体结实,奶水多,我整整吃了他妈一年多的奶。他妈没去世之前,我总是管他妈叫妈。那时候我们大院有八个男孩,论年龄他第七,他妈就喊他老七,以后我们都叫他甄七,算名字也算外号。他是我们八个孩子里最调皮的,经常被他妈提着笤帚疙瘩满院子追。不满十八岁就因为偷缝纫机厂的电机出去卖被劳教了。从那以后,这小子好像跟那些部门攀了亲戚,隔三岔五地进去呆上两年,前前后后一共七次,这倒跟他的外号贴近了。“二哥答应我了?”甄七见我不推他了,溜着门边又挤了进来,“我就说嘛,二哥不是不讲情谊的人。”
我苦笑一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掏出钱包,打开,全是“瘪眼儿”,最大的一张是二十的。
揣起钱包,我说:“明天吧。明天我发工资,到时候你来拿。”
甄七翻着眼皮看我:“又装是吧?那么大一个钱包……”
我拿出钱包,抓出里面的钱,倒控着抖,钢蹦满地滚:“看见了吧?”扬手将钱包甩出了窗外,“以后不装了!”
“就是就是,没钱还带着个钱包,装都装不像,”甄七趁我不注意,夺过那张二十的,弓腰钻出门去,“明天我来拿钱啊!”
“老七,”刘朝九在外面嚷,“一起喝酒啊!那天那事儿你是怎么办的?”
“我忙,拜拜了刘老师……”一声“哎哟”在大门口响起,甄七好像撞在了门框上。
简单炒了几个菜,我跟刘朝九开始喝酒。我说,刚才甄七说,李晶晶快要判了,也不知道能判几年。
刘朝九不接这个话茬儿,瞪着眼珠子说,你的心基本是石头做的,人家李晶晶让你给她去送套铺盖,你都不管。
一提李晶晶,我的心情又是一阵不爽。我说,送那是情谊,不送那是公道,我跟她什么关系?
刘朝九说,话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她太可怜,进去了,又怕她妈伤心,不敢找,外面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她不想起你她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