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九先给我妈鞠了一躬,再跟我大哥大嫂打个招呼,然后放下手里提着的礼物,冲我笑:“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我打哈哈说:“你很孝顺啊,比我强。”
刘朝九说声“应该的”,一屁股坐在我大哥给他拿过去的凳子上,拧一把嘴唇说:“给老人家请安是假,过来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是真。唉,我父母隔得远……小花也走了,我又没有家了。我这辈子人啊……”我连忙插话:“过来蹭饭就说过来蹭饭,讲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柱子,给你刘叔添杯酒,先灌醉了他再说。”小柱子双手举着一只酒瓶子,转着头找起子。刘朝九接过了酒瓶子:“我自己来,哪能麻烦孩子?”
我大嫂好像很讨厌刘朝九,撇着一边嘴唇哼道:“用牙咬当心把牙崩到桌子上,脏。”
刘朝九愣了一下,看看我大嫂又看看我大哥,怏怏地放下了酒瓶子:“我来得不是时候……”
我妈用筷子敲敲桌子,冲我大哥瞪眼:“招呼客人啊。”
刘朝九怏怏地站了起来:“不用了大姨,我跟大柱说几句话就走。”说着冲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跟着他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刘朝九半死不活地吐了一口气:“我跟小花是彻底拉倒了……本来我想给你打个电话的,电话里说不清楚,干脆直接过来了。这样好不好,你跟老人家打个招呼,咱们去你那边,我好好跟你聊聊。”本来我不想听他跟我唠叨这些问题,一想我在这边的尴尬,索性点了点头:“行,咱们交流一下,我顺便给你上上课。”转头冲屋里喊,“你们吃吧,我跟刘哥有事儿先走了。”我妈在里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走在路上,刘朝九蔫头蔫脑地嘟囔:“人生如戏,世态炎凉,人算不如天算啊……”
我故意不说话,听他絮叨。
刘朝九故意往结了冰的地方走,脚下一滑一滑:“人生就像走在冰面上,一不小心就滑倒了,跌个两头放屁都不知道是怎么跌的……大柱你别走那么快行不?听我好好跟你唠唠。”我放慢了脚步。刘朝九拽着我的一只胳膊,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以前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有我的一份美好,现在我知道了,美好其实很简单,它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可惜我没有觉察到,以为那是一份悲惨……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有首歌唱得好,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我以前的日子其实是一种再幸福不过的日子,可惜我太荒唐,太糊涂,太他娘的不是玩意儿……王莲芝没有错,错的是我!她一直在维护着这份感情,维护着这个家庭,可是我……唉!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以前我总觉得前方有一处山花烂漫的所在,那里一定有天堂一般的生活,可是我却奔着地狱去了……”
这通罗嗦让我感到奇怪,这应该不是从刘朝九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吧?我打断他道:“你跟小花到底怎么了?”
刘朝九摇晃着脑袋说:“没怎么了,我不想说她的坏话,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一把推了他个趔趄:“少你妈的矫情!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朝九冲我犯了一个质量不错的白眼:“我要是不告诉你,你是不是就过不去这个年了?”
我被他气笑了:“大哥,是你先找我,要跟我唠唠的吧,就这么个唠法?”
刘朝九跟着笑了笑:“唠唠不一定非得唠得很明白,过程并不重要,中心意思明白就可以了。”
“你的中心意思是什么,我不明白。”
“我想跟王莲芝复婚,就这意思。”
“你没吃错药吧?”我不由得站住了,这家伙犯神经病了吧?
“虽然这几天冷,但我没感冒,什么药也没吃,”刘朝九拉着我继续走,“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跟王莲芝度过的那些岁月,在我的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飘……从相识到结婚再到生孩子,我们一起搀扶着走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这些日子有欢乐也有痛苦,但它终究是美好的。小花走了以后,我曾经想过要直接搬回去,可是我实在没有脸面再回那个家了……大柱,咱们就不罗嗦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这样的忙,给王莲芝打电话,转达一下我的意思。如果她不理你,你直接说我住院了,然后再看她的意思。”
我又一次站住了,陌生人一样地盯着他灰黄的脸看:“九儿,你真的神经了。”
刘朝九躲闪着我的目光:“一会儿我就去医院,我一个同事在那儿住院,我躺到他的床上……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吧。”
脑子里悠忽闪过几个月前他让我帮忙证明他不是嫖客那事儿,我无奈地笑了:“王莲芝是不会相信我的。”
“这次跟那次不一样!”刘朝九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把揪住了我的胳膊,“上次是我的错,可是这次……怎么说呢?这次……”我甩开了他的手:“这个忙我不想帮。我不想去掺和你们俩的事情,原因你知道。”“你是个小心眼儿呢,”刘朝九怔怔地看着我,“我记得以前你不这样,你是个热心肠的人……可也是,当初王莲芝把你折腾得也不轻。这样行不,咱们先去你家喝点儿,我壮壮胆,然后这个电话由我来给她打。万一她不理我,你再出马接电话,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办好了,别扯上我。”
刘朝九忿忿地横了我一眼,厉声宣布:“李大柱,你不够哥们儿!”
我丢下他,独自往前走,心说,不够哥们儿就不够哥们儿吧,老子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
后面响起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刘朝九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乌龟样四肢乱动。
我走回去,拉他起来,继续走自己的路。
刘朝九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我还给你买了一个电热器,把钱给我!”
我以为我回家以后刘朝九会过来找我,可是我就着几个剩菜喝了三瓶啤酒他还没来。有心给他打个电话安慰一下,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当口还是少招惹他吧,没准儿他是真的犯了神经病。看看空荡荡的四周,我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我到底过得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陪我过日子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们的关系到底属于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是不是应该跟这个女人说拜拜了?
潘彩玲竟然去了我大哥家,她这是拼了命地要让我进入她的笼子,可是我不想这么快就进去,因为我的心中有一个很大的疙瘩。
前天我跟朱三闲聊,说到他跟纪晓岚的事情,朱三眉飞色舞地说,进展顺利,很快就要进入围城。
我的心里酸溜溜的,哼哼唧唧地说,你可要当心啊,进去容易出来难。
朱三背诵了一段钱钟书关于围城的那句话,然后嬉皮笑脸地看我:“李哥也要进围城了吧?”
我说是,我攀上胡主任这把高枝了,誓死要当他的表妹夫。
朱三矜着鼻子说,不是当妹夫,是当“连襟”吧?
我觉得这小子话里有话,故作不解:“你不会连妹夫和连襟这两个称呼都分不清吧?”
朱三微笑不语,我急了:“你是不是听人说过什么?”其实在这之前我就怀疑胡铁锚跟潘彩玲两人私下里有什么猫腻,尽管具体说不上来什么理由。朱三丢给我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怕的是你想给人家当妹夫,可是到头来当的是连襟啊,一个窟窿里的连襟……”说着,把手冲我勾了勾,悄声说,“李哥你听了这事儿可千万挺得住啊,别直接去找玻璃猫拼命。”
我催促他快说,朱三不慌不忙地对我讲了一个听上去有些搞笑的故事。
朱三说,公司里的很多人都知道胡铁锚跟潘彩玲之间的故事,是袁妤散布出来的。
前几天不知因为什么,袁妤怒气冲冲地来了公司,大家以为她是来找胡铁锚的,等着看热闹,谁知道她直接去了老总办公室。纪晓岚正在那儿跟老总汇报事情,这事儿就传出来了:胡铁锚捕风捉影地说袁妤作风有问题,但真正作风有问题的恰恰是他自己。胡铁锚跟他的表妹之间有,是袁妤亲眼看见的。今年夏天的时候,潘彩玲住在胡铁锚家。有天晚上,胡铁锚去洗手间洗澡,中途喊潘彩玲把浴巾给他拿进去。恰好这时袁妤回来了,就伸进一只手去。胡铁锚以为这只手是潘彩玲的,趁势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使劲往里拖。“潘彩玲”则使劲地往外拽,一男一女隔着门拔河一样来回几个回合,“潘彩玲”终于被胡铁锚拽进了卫生间,睁眼一看,站在面前的竟然是袁妤……
“你说这事儿有猫腻没有?”朱三说完,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不怀好意地问。
“不好说……”我的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怎么能没有猫腻?明摆着的事情嘛!傻子也分析得出来。
“还不好说呀,”朱三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李哥你太老实了,被人给涮了啊这是。”
“别乱说话!”我有些恼火,“往里拉就证明有猫腻?也许人家知道那是自己的老婆呢。”
“那行,你能受得了,不关别人的事儿。”朱三怏怏地笑一声,不说话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把这事儿对潘彩玲说了,问她:“你跟我实话,你跟胡铁锚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情?”
潘彩玲鼓着腮帮子静静地看我,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指头肚大小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桌子上掉:“哥,连你都不相信我,我还活着干什么?你不想想,如果我跟我表哥真的有那种事情,我还着急出来干什么?他还着急帮我找什么对象?就算是他想帮我找对象也不应该找你呀,难道他不知道你们俩是同事?哥,我对天发誓,我跟我表哥绝对没有这种事情!如果有,天上打雷,直接劈了我!”
看她的表情不像撒谎的样子,我舒了一口气:“那么有没有刚才我说的这件事儿?”
潘彩玲表情乖乖地点了点头:“有。我表哥确实想跟我那个……可是我看出来以后就想离开他家,这你是知道的。”
我放了一下心,但心里还是有些毛糙:“无风不起浪啊。”
潘彩玲摸一把眼泪,就势拧下鼻子下面的那溜鼻涕,抬起脚捏在鞋后跟上:“你要是还怀疑,我这就去死,哥。”
看着她写满哀怨的脸,想起她有时刻薄有时温顺的做派,我的心彻底乱了,摇摇头,起身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望着黑漆漆的天,我感觉自己的思想跟身体脱离开了,脑袋留在屋里,身子留在寒风凛冽的夜空。
潘彩玲出来,从后面抱紧我,柔软的胸挤在我的脊梁上,让我的心又一次软了。
回屋坐下,没来由地就想起了舒梅,想起了那段充满欢乐和忧伤的时光,想起了那首经常回荡在我耳边的歌:
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才会觉得分离也并不冤枉感情是用来浏览还是用来珍藏好让日子天天都过得难忘熬过了多久患难湿了多长眼眶才能知道伤感是爱的遗产
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
那晚我喝了不少酒,也许是感到窝囊,也许是想要证明我比胡铁锚“男人”,没等潘彩玲躺好就扒光了她,疯狂叫嚣要拿出嫪毐对待赵姬的劲头来让她生不如死。潘彩玲受到感染,恶狠狠地翘高双腿,发誓要把我折腾到肾虚,然后掐鸡取卵,祭奠自己失去的青春。大战途中,我悲愤地想,少来这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三十五岁了,有个青春,当我是傻逼?要青春,你还是找胡铁锚要去吧。
脑子一受打扰,嫪毐就扮不成了,我哀叹一声,姿态狼狈地从她的身上滚了下来。
潘彩玲正在兴头上,跪坐起来,不由分说地捏着她的两只大往我的脸上撞。
我羞愤交加地躲闪,心想,别捏爆了啊大妹子,捏爆了泼一床优酸乳,不好洗。
潘彩玲见我实在是没有一丝生气,干脆叉开双腿,一抬身子坐了上来:“哥,你歇着,我来。”
我的下身软如鼻涕,你来也是白忙活。但我又不想服输,索性直起身来,以慷慨就义的眼光死盯着她,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潘彩玲吃惊地跪到一边,下意识地捏着两只朝向我。我想,你还是省省吧,这种型号的对我已经失效了,拿来哄小孩倒是不错,只是别把人家吓成脑瘫。潘彩玲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茫然地问,哥你怎么了?我掏出老二拨楞着给她看,见我持枪威胁,她哭了,哥,你老了……
我抓过被子捂紧脑袋,在里面大声喊:“我没老,我没老!老的是我的心!”
潘彩玲猛地扑上来,一把掀掉了我的被子:“你想要干什么就给个痛快话!我不想这样下去!你不是男人,你丧了良心……”
我赫然发现,女人在愤怒的时候,声音很恐怖,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不想跟她较量嗓门,可是面对她张牙舞爪的态势,我只好躲闪,灰溜溜地下床去沙发躺下了。
潘彩玲,不是我不想跟你好好过日子,是咱们两个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历史,性格相差也太大……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我蔫蔫地想。
外面的风很大,呜呜的风声就像一群野兽当空扑过。
看看挂钟,三点多了,刘朝九果然不来了……潘彩玲怎么也不打个电话过来呢?以前她可是一天好几个电话的。
尽管心里对潘彩玲有些厌恶,但骨子深处我还是很在意她,甚至有一份依赖的感觉在里面。
想了一会儿,我给潘彩玲发了一个短信,说今天元旦,不要那么辛苦,早点儿收摊回来。
潘彩玲很快就回了短信:哥,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担心我,我这里生意很忙,晚上我回家准备饭。
心里忽然就是一阵温暖,脑海里一下子就浮出了刘朝九说过的话:幸福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哪能让人家准备晚饭呢?人家那么劳累,还是我来准备吧……这样想着,我摸了摸裤兜,不错,还有几百块钱在里面呢。舒梅的钱基本被我给花光了……想到舒梅,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那段美好时光风也似走过我的眼前。舒梅,过元旦了,你在哪里?生活得可好?
穿上大衣,我打开门,心想,今天我一定要跟潘彩玲好好谈谈,不谈分手,今天不是日子,好好谈谈我们各自的将来。
将来要怎样?将来还不是分手?那还不如什么也不谈……心里正矛盾着,迎面走过一个人来:“你是李大柱?”
这个人的长相非常凶恶,让我联想到那些恶梦里的打手:“我是李大柱,你是?”
那个人不说话,一把将我推进了门里,他可真蛮横。
难道这个人是大伟?我仔细地打量他,不像,一点儿也不面熟:“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那个人从后腰摸出一把闪着乌光的手枪,猛地顶在我的额头上:“认识龙二吧?”
我想躲开他的枪,可是不敢,也没有力气,全身软得就像一根被水煮过的面条:“认识……”“那就对了,”那个人将枪往前顶了顶,一字一顿地说,“你在龙二的身上犯了不该犯的事情,龙二让我来转告你,旧的一年已经过去了,他既往不咎,但是,新的一年来了,你必须把自己的尾巴夹起来,不然,这把枪会跟你说话。听明白了没有?”我机械地点头:“明白,明白。”那个人把枪从我的额头上移开,一把将我的脑袋推到了墙角上:“妈的,跟龙二叫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说完,大步走了出去。摔门带起的风让我猛然打了一个哆嗦。
低头看看被我的脑袋撞掉的一块墙皮,我暗自庆幸,幸亏这是间老房子,不然墙皮不会掉,头皮肯定会掉一大块。
龙二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还在他的身上“犯了不该犯的事情”?
我断定有人在陷害我,不然将就龙二的身份是不可能纠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