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带多多去了陵园,因为我妈说,多多这些天总做梦,半夜醒来托着腮帮子念叨妈妈,有时一直念叨到天亮。
王兰的骨灰寄存在陵园的陈列室里,那里静静地躺着许多曾经活生生,如今却变成一撮灰的男女老幼。
我把王兰的骨灰抱出来,找了一处背风的斜坡放下,点上烧纸,让多多磕头,自己坐在一边胡思乱想。
那些化成灰的人是不是也有灵魂?是不是也有七情六欲?是不是也会有欢乐、痛苦或者寂寞的时候?
我爸爸的骨灰也在这里,他有一个很大的墓碑,旁边长满野草,他应该不会感到寂寞。夏天的时候,墓碑周围会有很多蝴蝶绕着飞,野草丛中会冒出很多野花,它们招摇不羁地开放着,证明我爸爸在那世过得很愉快。我姥姥和我姥爷的坟在老家的那处山坡下,他们的坟头旁边有很多树木,也不会感到孤单,我妈说,你姥姥和你姥爷很会过日子呢,咱们给他们烧的纸钱够用了,所以不用担心。我没有担心他们,活着的人都够我担心的……我妈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她又住院了,大夫说,这次她很难再出院,她的肝硬化了,满肚子都是水。
我摸摸多多的脑袋,说:“你奶奶在住院,你大伯和你大妈工作忙,没法照顾你,过几天我接你去我那儿住。”
多多没有抬头,用一根树枝拨弄着那堆在风中摇动的纸灰说:“奶奶不让我过去,她说那样会打扰你的生活。”
我抱过她,放在我的腿上,轻声说:“你奶奶说错了,怎么会打扰我呢?听我的,过几天我就接你过去。”
我这么快就下这样的决心纯属无奈。
那天早晨我上班迟到了,朱三对我说,刚才胡铁锚过来找你,你不在,他又发了一通脾气,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是个真爷们儿。我问朱三,他具体是怎么说的?朱三说,具体的话就是这些,但是意思我听出来了,好像是他表妹跟他说过什么,看样子他挺难受的。
“你是不是把那天我跟你说的关于他跟他表妹‘拔河’那事儿跟小潘说了?”朱三问。
“我那是闲的,”我说,“这事儿到此为止,你不要再宣传了,毕竟我跟小潘有那么一层关系。”
“这话对头。李哥终于拿我当自家兄弟对待了。”
“胡主任呢?”
“被老总办公室的人喊走了,好像有什么急事儿,这小子紧张得小脸蜡黄。”
我估计老总找胡铁锚肯定是因为他的家庭问题,他就不该惹得袁妤来单位闹。袁妤这个女人也太放肆了,自己出污泥而染也就罢了,还非得让胡铁锚也下不来台。元旦前,纪青岗给我打电话问王兰的事情,我告诉他以后,说,抚恤金那事儿还没有着落,你能不能再帮忙催催刘健?纪青岗说,刘健抓起来了,行贿,我帮你再找别人看看。说完,问我是不是袁妤去过我们公司?我说,来过,可是跟你没关系,人家是来告胡铁锚的状的。纪青岗笑道:“我也没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哈,这两口子……我准备把老胡也调过来,袁妤整天催我呢。”
我打哈哈说,那就赶紧调他走,现在我们是亲戚,得避嫌呢。
纪青岗说,也不是调到我身边,这边有个开发公司,我想让他过去当工会主席,一个“牌碗”活儿。
我得防备着点儿胡铁锚,这家伙的德行我知道,没准儿他临走之前会报复我一下呢。
挂了电话,我拨通了郝传家的电话,让他去跟张小凤打声招呼,躲着点儿潘彩玲。郝传家应承着,忽然叫道:“哎呀不好,我看见你太太又回来了!我这就过去看看……李大哥,不好啦,你太太没有回家,直接过去敲小凤的门了。怎么办?我过去拉她走?”我皱着眉头说:“你先别管她!赶紧过去找甄大姐,万一闹起来,你们俩给我把潘彩玲控制起来,然后打我电话,必要的时候我回去。”
话音刚落,郝传家就叫了起来:“不好啦,不好啦!小凤开门了,你太太进去了……”
此刻,我反倒镇静起来,沉声道:“你先别动,盯着那边。”
过了好长时间,郝传家吸溜着空气在那头说:“奇怪呀,没打起来呢。你太太出来了,小凤在送她呢,两个人都客气着……”
我也有些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先生,要不我去小凤那边看看?”
“对,过去看看,注意别让潘彩玲发现你。有什么情况赶紧给我打电话。”
“好嘞!”
郝传家好像没来得及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你最好不要去管别人的事情,咱们乡下人不好掺和城里人的事情呢。”郝传家说:“小凤也是乡下人,我那不是怕她被城里人欺负嘛。李大柱把人家给玩儿了,小凤傻,没觉察到呢……”后面的话被一阵开门声掩盖了。
这阵开门声刚刚过去,又是一阵开门声,接着传来张小凤的声音,非常模糊,我只听出了她说要走这几个字。
走吧走吧,赶紧走吧,你要是再不走的话,我可就麻烦大啦……心头忽然就涌上这么一句话: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头顶有几缕头发竖了起来,头皮麻麻的。
我的手机响了,郝传家在里面语气轻快地说:“李先生,没事儿啦,小凤说,你太太没有朝她发火,只是让她搬家。”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准备什么时候搬?”
郝传家说:“小凤说,她刚刚去了一个什么织带公司,那边有宿舍,这就搬。”
我的心轻快得就像要起飞:“你帮她收拾一下东西,要搬就快点儿搬。”
郝传家说:“我这就去帮她……呦!你太太也过去了,两个人正往外搬东西呢……呀!小凤在给你太太钱,你太太在接……”
“你别那么多心事了,赶紧过去帮忙。”挂了电话,我摸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厉害,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张小凤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临走要跟我上演这么一出戏?坐回办公桌,我闷闷地想,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我是个好人,我帮她办事儿,她来报答我?不对吧,大街上走着无数好人,如果这些好人都帮助过她,难道她都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那跟一个有什么两样?或许是因为她很长时间没有xx了?咳,想哪儿去了嘛……要不就是她真的看上我了,我只好这样想。
潘彩玲是什么意思?她竟然没有跟张小凤闹,这可真是出乎我的预料。冷不丁一想,我越发感觉到她的可怕。
其实潘彩玲有时候是很理智的,比如有一次我喝多了酒骂她勾引表哥,属于。她没有发火,抱着我的脑袋哭,万分委屈。
她也是一个很女性化的女人,她会织毛衣,李晶晶和舒梅都不会,她给我织了一件雪白的毛衣,穿在身上火一般暖和。
想归这么想,我的心还是有些虚,感觉她像一只潜伏在暗处摇动屁股的猫,我像一只被逼在墙角的老鼠。
下班回家,我没有问关于张小凤搬家这件事情,倚在厨房的门框上,静静地看潘彩玲做饭,嗓子里似有若无地提着一口气。
潘彩铃的脸在煤气的映照下红得发紫,如果给她装上一部美髯,她完全就是刚泡过澡的关老爷。
我没给过她很多的好处,不敢像曹操那样过去跟她套近乎,只得抓起一块抹布擦饭桌,证明自己也是个劳动人民,淳朴又单纯。
潘彩铃每炒好一个菜就用饭铲敲一下灶台,我立刻像巴普洛夫家的那条狗,窜进去,端出来,一声不吭。
吃饭的时候,潘彩玲说,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胡乱猜疑,小张那孩子其实挺好的。说完,两眼微闭,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胡乱嗯嗯着,心中有一种做贼被察觉的忐忑。
我纳闷张小凤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说她走了,难道她也在有意回避这件事情?
见我不接话茬儿,潘彩玲轻轻搁下筷子,幽幽地说:“以后你不要随便跟女人接触了,那样会害了你,害了咱们这个家。”
心中愧疚,我点点头,连附和加狡辩:“对,以后不能这样了。你想,你哥我玉树临风,哪家姑娘能扛得住我的魅力?”
潘彩玲跟着我点头:“嗯,是这样的。哥,这样行不?你告诉我哪个号码是李晶晶的,哪个号码是舒梅的,我跟她们联系……”“你还真的没完了?”我陡然光火,“什么意思啊你!李晶晶在坐牢,舒梅连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这么胡搅蛮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潘彩玲忽地站起来,用一根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尖利的声音刺穿了我的耳膜,“你不是人!你玩弄女性,你玩弄我的感情!”我捂紧双耳,连连后退,椅子被我带倒了,我被椅子一绊,配驴也似趴在了上面。潘彩玲,你说得真对啊,你是个神仙……“你不用跟我装可怜!”潘彩玲横跳过来,站在我的头顶,遭了开水烫似的尖叫,“你以为老娘傻是吧?老娘什么都知道!我昨天早晨出门的时候,被子是正着叠的,为什么晚上回来就反着叠了?你李大柱这么会养生,还中途回来睡回笼觉?还有,床单上的那些脏东西是怎么来的?你不会告诉我那是我的吧?李大柱!我告诉你,姑奶奶一直忍让着你,并不是害怕你,我是在看你的笑话呢,我看你最终会不会死在x上!”
我老老实实地趴在椅子上,心想,别去招惹她了,现在她的状态属于一个频危动物,万一招惹不好,她是会灭绝的。
潘彩玲绕着我转了几圈儿,突然一跺脚:“李大柱,你跟我说句实话,你除了跟张小凤以外,还跟谁干过这事儿?”
我倒控着脑袋嘿嘿:“很多很多啊,李晶晶、舒梅、白婉妮……”我是真的在交代,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
潘彩玲又是一跺脚:“不要跟我吹!你就说你离婚以后跟没跟李晶晶联系过吧!”
我说,联系过,我们准备复婚呢。
潘彩玲大吼一声“没门儿”,一屁股坐了回去:“李晶晶,你来吧,来跟老娘抢男人吧,看我怎么撕烂你的烂x!”
我坏笑着接了一句:“你去监狱撕吧,她在那儿等着你。”
潘彩玲噎了一下,抓起筷子朝我扔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傻!李大柱,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想跟我玩过把瘾就溜的把戏,你丧了良心啊你……”筷子一根掉在地上,一根插在我的脖颈里,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破烂不堪的靶子。我盯着她看了半晌,心说,你还真是个神枪手呢,摊摊手,索性胡言乱语:“喝花酒,打官腔,平时个个都能装,穿上衣服就扫黄,脱了裤子就嫖娼,当里个当……”
潘彩玲瘪瘪嘴,颓然大哭起来:“哥,你就饶了我吧……我要好好跟你过日子呀,哥。”
说完,潘彩玲歪嘴斜眼,四肢乱颤,然后扬手在空气里一抓,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就像一堆螃蟹吐出来的沫儿。
此刻我似乎已经没了做人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戏剧里才能发生的故事,不管她,娇横过后的崩溃都是这个样子的,有什么呀。
我翻滚起来,翘起二郎腿,垂着眼皮看自己的鼻子,惊奇地发现,原来用左眼看和用右眼看的效果不一样,右边亮,左边暗。
潘彩玲艰难地抬起头,望着门缝,话像说给我的又像说给她自己的:“两个人都在一块儿住着了,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啥事儿也都做了,不是亲人也差不多了,就算要我死,你也该让我死个明白不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认命,我就算是爬,也要接着爬下去。”
这话像是赌咒,让我心底的寒意一忽一忽地往上鼓。你爬,我怎么办?我跑,我让你追不上我。
半夜,我正睡得憨实,潘彩玲的手又摸了过来。我拿开她的手,坐起来,语气柔和地说:“玲子,咱们俩还是分开吧。”潘彩玲没有起身,双臂揽着我的腰,嘤嘤地哭:“哥,你不要我了吗?哥,你别不要我……”我说,我不是不要你,我的意思是,咱们两个分开住一段时间,也许静下心来以后会好起来的。潘彩玲继续哭:“那不行,那不行……咱们那间倒屋子可以租出去,一个月的租金最少有五百块钱,顶我忙活一个月的,不能浪费了……哥,你听妹妹一句话行不?我以后不耍性子了,我以后听你的话。咱们还是住在一起,你要是不喜欢跟我‘那个’,我就不纠缠你了,我好好对待你。我也想过了,暂时咱们还没‘磨合’好,我就不让我爸妈过来住了,我一门心思地跟你好好过……”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打断他道,“可是咱们俩的性格真的有些差距,我想适用一段时间再说。”
“什么性格有差距呀……你,你还不是心理有阴影?你老是怀疑我跟我表哥……”
“嗯,是这样的。你实话告诉我,你跟胡铁锚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儿?”
“哥,你就别问了行不行?”潘彩玲的胳膊挪开了,声音轻得像风。
“怎么能不问?咱们俩都住在一起了,我至少得知道这件事情的真伪吧?何况我跟胡铁锚还是同事,这事儿不掰扯清楚了,我很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