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大年初一,成功死了。他死得很凄凉。三十的晚上,友诚没有回家过年,友爱一家也没有叫他去吃团圆饭。初一的早晨,友爱毕竟心中不安,便叫了儿子正中正心一起去给爸爸拜年。正中在前面放了鞭炮,不像往年一样,爷爷没有欢喜的迎出来。门口冷清清的,没有贴对联,也没有放过的鞭炮纸,友爱推开门,一股霉味冲鼻而来,却见爸爸赤条条的摔在床下,碰翻了一个茶壶,想是他昨晚上口渴了,叫人不应,只得自己去拿,却摔下了床,再也爬不起来,竟被活活冻死了。正中正心看见爷爷的惨状,吓得大喊一声就往家跑,友爱看着,也不觉凄凉。胡玉梅听说老头子死了,不禁破口大骂:“老不死的,死都不选好日子,这是成心与我们过不去啊,想叫我们出丑露乖,想叫我们过不了年吗?我们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这老不死的,活着时没用,死了也要害人?”
友爱听了,忍不住喝道:“大年初一,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胡玉梅大哭,说:“我胡说八道?我哪句话胡说八道了?你老头子死都要害你,你大哥大嫂却连问都不来问一句,你倒嫌我多说了?”
友爱见胡玉梅发脾气,不敢再说,只得去喊本家们来帮忙抬木装棺。本家们老大不愿意在大年初一惹这晦气,只是想着老的可怜,没有办法,只得来了,心中未免有怨,口中也不禁不客气了,有几个老的,便直斥他们冻死饿死了老子,是天底下少见的不孝子。不留情面的大骂,也不敢回答。因要通知友诚夫妇,却是谁家的电话也不愿借给他们打,出多少钱都不肯,说是大年初一的,到时影响一年的运道。
好说歹说,本家一位哥哥才勉强答应了,条件是披红挂彩放鞭炮,外加红包100元。谁知友诚接了电话,却不肯管,说有事不下来了。胡玉梅听了大怒,又拨了电话,说:“友诚,你们若是不下来,我们立时用拖拉机拖到正阳去,就丢在你家里。你爱下不下,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说着便撂了电话。果然,不到半天,友诚一家就从正阳回来了。
友诚的两个女儿如花如玉,出落得果然便如花似玉般,小云心中感叹,这么漂亮的两个女孩子,怎么也就这么不孝?这就是遗传吧。如花比小云大一岁,中专毕业后分在莫名乡企业办上班,对象是莫名乡政府的干部,听说马上就要结婚了。小云看她眼睛红肿,大概哭过了,便想,她这么伤心,也许她本非不孝,毕竟,对于爷爷,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吧。
从初二开始,和姐姐到各处拜年。无非是吃饭喝酒打牌,也没有其他节目。这日从舅舅家拜年回来,远远的看见村口拥着一簇人,近了,却是梅梅和刘宇回广东了,大家送行。小云想见梅梅,却又怕见她,便绕了个道,从巷子里走了,却又毕竟不舍,便又躲在屋角墙后偷看,听得姐姐正与梅梅招呼,“就去了?这么急?”
梅梅说:“没办法,刘宇的事情多。呆这么久已经是破例的了。”
天天说:“当老板的就是忙。看这车子多漂亮。”
梅梅说:“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天天姐你别笑话我了,他这样的老板,天天姐才不会看在眼里呢。听说天天姐也去广东打工了是吗?到时去找我啊。”
天天应酬着,梅梅和刘宇已经上了车,家人还在说着一路小心,到了打电话之类的关切话,汽车已经绝尘而去,小云远远的还看见梅梅头探出车窗外,挥着手向家人道再见,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小云心中忽然一痛,他记起了第一次与她相别时,梅梅的那回眸一笑。当时她向前跑着,然后回过头来说再见,脸上的笑容是小云后来回忆最多的,他常常想起古人诗句:回眸一笑百媚生。现在重见这样的笑容,那灿烂却不再是向着自己,那深情早已属于别人,眼中便只剩下车子绝尘而去后溅起的一团雪雾。
忽然,小云向山上奔去,一直冲到山顶,他看到梅梅的车子刚刚驶上大道,正弯弯曲曲的向前行进。小云默默的看着向前驶去的车子,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他现在没有强烈的想念,可是为什么却又飞奔到山头来,只为了看一看梅梅绝尘而去的车子?这是一种强烈的愿望,自己竟是抑制不住。
小云想,对于梅梅,自己这一辈子也就只能这样远远的观望了。
这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到了初五这天,雪已经积得有三尺厚了,天空仍然飘着鹅毛。成功出殡的日子定在正月初六,初五的下午,烧香的客人便陆陆续续的来到了。鞭炮时时在静寂的雪空上响起,一路上留下响残的红鞭炮纸,与雪那耀眼的白交相辉映,好像凶杀现场般的惨不忍睹。琐呐细细吹起,悠扬而伤感。
听得有人喊,多家的人来了。多家就是外婆家,就是死者的娘家或者外家,在白喜事中,是至高无上的贵宾。于是大家都走出门去看,只见友诚友爱两兄弟率了家人都穿了孝服出来迎接,乐队的人跟在后面吹吹打打,在半道上看见前面的人影,孝子们便都跪了下去,渐渐的近了,果然是多家人,他们请了乐队,唱着悲壮的哀歌,花圈竟有三四个,大家都说,原来外家人这么强盛的,友诚他们只怕要吃亏了。果然,他们走近了,领头的一个老者竟似乎没有看见跪在雪地中的孝子贤孙们,从边上轻轻的走过去了,别的人便也都视而不见的走了过去,花圈高举,乐声悲凉,围观者的心都禁不住一紧,却又禁不住的叫好,不孝的人终究是有报应的。
孝子贤孙们还在雪地里跪着,雪越下越大,管事的向大爷,谷成,双青都着了急,向大爷德高望重,便叫他去说说情,向大爷说,要按我心性,他们这样的不孝子就应该跪在这里,跪死才心中痛快,只是可怜了几个孩子。便匆匆的走去向多家那老者说,那老者见了向大爷,倒不敢怠慢,但仍是威严的说:“叫友诚兄弟、媳妇都跪到灵前来。其他的就算了吧。”
友爱听了,便说跪他妈的,我不跪了,看他奈我何。大家便都劝:今天是他为大,你有什么办法?
两兄弟两妯娌果然跪到灵前棺木下。村人都感到一种报应了的畅快。当晚一共有三家乐队,兄弟俩自己请的一家,外婆家请的一家,几个女儿共同请的一家,于是大家相互争唱,好似春天里花,百花争奇斗艳。大家都说,成功生时是村中最可怜的一个,想不到死了,倒是最热闹的一个。
明天清晨,鞭炮声中,便移柩到村前的旱田里,开了个短暂的追悼会,汉子们已经绑好了棺木,一声炮响,便抬着向太平山走去。先是在田埂中弯弯曲曲的行进,汉子们脚挨脚的迈着细碎的步子,俗称慢步,棺木于是轻轻摇晃,就好像在跳舞。一路鞭炮响,唢呐声悠扬的响起,锣鼓悲声,众人高举了花圈在飞雪飘零中行进,心头都沉重而悲哀。到了前面过桥,于是进两步退一步的摆起了梭。棺木在摆动中猛烈的跳动。
上山的时候因为路滑,于是有人在前面铺米撒糠,大家都齐心合力,前边的拉,后面的推,攀树扯枝,终于才抬到了下葬的地方。
雪更大了,狂风怒吼,似乎在为跳舞的人打着节拍。
天天没有去送葬,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异常的沉重。当悲乐响起,悠扬的唢呐声在风雪中飘进耳朵,她感到似曾相识。她站在街巷里向前望,便看见那弯弯曲曲行进在田间的送葬队伍。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久远的记忆了。
那是一个久远的记忆,多年以来她都无法忘记,但她又无法想起那到底是一个什么场景。只记得那时自己很小,大约只有二三岁,那一天外公背着她在村庄的巷子里走过,村子里很静,村子依山而建,呈梯形,她在外公的背上可以望到村前的晒谷场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排着队形,手里扛着花花绿绿的东西,似乎在表演。天空中下起细雨,飘起细乐,乐声很悠扬,但她的心里却飘然而起了悲伤。虽然她忘记了那是一个什么场景,但那时悲伤的心情,却直到今天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似乎有些揪心,又似乎感到茫然。
她时时回想,自己那天到底看到的是什么场景呢?外公早已经去逝了,所以也无从问起,她总怀疑那是自己脑海中的一个幻景,如果不是幻景,那也是像神仙下凡之类的一个神奇。
向天天这时又想起这件事,想起这件事,就好像又回到了外公背上的感觉,心空落落的,而村子的小街幽静而孤寂,自己仍在外公,一个孤独的老人背上,沿着小街踽踽而行,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猛然间,天天明白了,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场景并不是梦中的幻想,那就是一个葬礼,是父亲的葬礼。当时自己还小,对于失去父亲的不幸,并没有明朗的痛苦,却已经感觉到了与那种年纪不符的悲伤,这悲伤竟如影随形似的跟了自己一辈子。
明白了这一切,天天有些想哭,但这种忧伤就像多年以来的疑惑一样,只是淡淡的,似乎紧紧的揪住自己的心,你想去抓住它,却又淡如轻烟了。
正月初十,小云从家里坐车去学校上班,车上人很多,售票员卖票从人堆里挤过去,用两只手不断的把人推向两边,好像游泳的人用手扒开水前进似的,小云忽然觉得很好玩。前面有个胖胖的女人站着,那女人有个很肥的屁股,那屁股灰扑扑的,好像刚从地上坐了站起来,裤子上有一个黑黑的油渍,弄得他忍不住屏住鼻子,不敢畅怀呼吸,心想,人生总是有很多无奈,比如有时不得不面对女人的屁股。但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女人屁股毫无美感,如果是美丽性感的屁股,面对它还会觉得是一种无奈吗?不知为什么,他便想起了郭晓燕的屁股,那屁股翘翘的,俏俏的,圆圆的,小云觉得那是女人身上最美丽的部位。他想,张瑶现在显胖了,她那胖屁股却也同样美丽。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想到梅梅的屁股,虽然那也是一个极美的屁股,而且是他见过庐山真面目的唯一女人屁股,也许在他深心里,想到她的屁股,他会觉得是一种亵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