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我和倪喜红面对着很多现实问题,因为我们都在试用期里请假,我们同时失去了工作。倪喜红不得不从原来公司的宿舍搬到我的单身公寓。好在当初我一次性付清了三个月的房租,这样我们在两个月内不用考虑住宿问题。
我和倪喜红清数了各自腰包里的钱,如果没有意外,省吃俭用应该可以支撑一个月。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马上找一份工作,否则就会粮草不济,还有可能被物业扫地出门。看着那几张可怜巴巴的百元大钞,心里涌过一阵酸楚,我们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突然要开始计算着每一分钱,这令我们都感觉不适和惶恐不安。我们都是需要安全感的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金钱是维系安全感的基本。
其实之前,关于工作的问题,李瑛也跟我联系过,她说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去林总公司上班,林总在深圳的分公司正在筹备中,需要人手。我婉言拒绝了。因为那笔单,每次令我见林总时,甚觉脸上无光,恨不得钻地三尺。但我心里对李瑛还是充满感激,她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她甚至把我的那笔佣金一分不少地打给了我。按理她应该拿一半;我离开了公司,她也可以完全不给我。
她把她的住宅电话都留给了我,说:“如果我手机关机的话,你可以打我的住宅电话。”
至于罗唯,他也渐渐接受了分手这个事实。我们做过一次长谈,我们把林楚君,把崔西晨,把他的家人都摆到了桌面上。里面有太多的纠结,我们无法忽略它们的存在。第一次,我们这样坦诚相见,提起那些人和事,我们始终心平气和。
他说,真的很累,这些年亡命工作,就像一台赚钱的机器。他决定把父母送回湖南,把两家酒吧交给可信的人打理,自己驾车出去旅游一趟,当散散心,整理一下思绪。
罗唯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是个懂得进退的男人,除了在大梅沙,那次变故太快,令他没有时间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否则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始终维持着他贵族似的优雅与潇洒。
“你知道林楚君的联系方式吗?”他问得突然,仿佛这是压抑着却一直想问的问题,我看到他的眉目间纠结的痛苦,“也没什么,酒吧的分红和我走后的一些事情也需要向她有个解释。”
我颓然地摇摇头。林楚君一直没有跟我们联系过。她存心要躲开我们,怎么又会和我们联系。
这一次,她爱大了,伤大了。
罗唯眉头微蹙,苦涩地笑着把脸转向了窗外。
“你知道,你和林楚君很相像,不同的是你的锋利是隐藏在骨子里的,而她是张扬于外的。相比之下,她更脆弱,更容易被打倒。是她走了之后,我才知道我伤害她有多深。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也一直以为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嗜好就是夺走你身边的男人。我想是我们误解她了,是我们不了解她,她的爱与恨,从来泾渭分明。也许是因为她活得太真实,而我们早已不相信真实。我们自己戴着面具做人,也怀疑别人戴着面具做人。”
他对林楚君的一番剖析,让我自惭形秽。他说得对,是我们忽略了她的感受,她是蝴蝶,把华丽与骄傲展现给了人们,把虚弱和自卑藏在了骨子里。我们都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太耀目的真实。
有些人的爱情,就像一声回响。当她的声音在时间与空间里跌宕,等别人能听到引起共鸣的回响时,她早已不在。
临走时,罗唯给了我一张存折,我没有要。我欠他的,这辈子已经还不清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倪喜红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楼下的报亭买一份南方都市报或深圳日报,坐在地上,咬着干涩的白面包,翻着里面的招聘广告,然后一家一家地打电话过去询问。周末顶着骄阳烈日直奔人才市场,马不停蹄地参加一场一场面试,每次踌躇满志而去,心灰意冷而回。
倪喜红一直想找份财务工作,但由于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在深圳也没有可以为她做担保的人,或许偶尔有可以聘用她的公司,不是在南山或者郊外,就是在偏远的工业区。那里,环境和条件不好,薪水相对来说也比罗湖、福田低得多。我们稍作商量后,就举起四只手反对。
我只有一个高中文凭,在这人才济济的经济特区,除了能在一般的餐饮娱乐场所做普通的服务员外,就只有进那些面目模糊不知前途的小公司做普通的文职工作。但不管是餐饮或文职,薪水都非常低,而且我还要每月寄钱给隐画和琴姨。一想起隐画和琴姨,便感觉到生活扑面而来的沉重,心里更焦虑更急躁。
我们在这高不成低不就中蹉跎着,总想着深圳这样大,机会如遍地花开,找一份理想的工作应该不难。2003年的春天,非典侵袭着中国,我和倪喜红在一种极度惶恐不安的躁动中度过了一段时间。当五月的阳光一扫非典的阴霾时,我们才发现自己的钱包快要干瘪,明天的面包问题已经迫在眉睫。
夜里,我辗转在床上,想着下午隐画在电话里说琴姨最近查出了慢性肾炎,需要钱治病,我怎么也无法入睡。
“隐墨,也许是我们太好高骛远了,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饿死的。”倪喜红幽幽地说。
其实我心里有了打算,我想自己先找份工作,让生活稳定下来。倪喜红不同,她有文凭,有专业知识,起点就不能太低。这一低,就没有了原则。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我不想让倪喜红觉得委屈。如果不是因为我,她现在还在做她得心应手的会计工作。
我把我的想法跟倪喜红说了一下,没想到倪喜红坚决地否定了我:“要么我们同甘共苦,出生入死;要么我们就回冷水,我们可以依仗长辈的力量开一家小店,也能过完一生。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你和林楚君在这里,如今她走了,我们就更要在一起。隐墨,我们一起吧,慢慢会好起来的。”
黑暗中,我摸到她的手,把它紧紧握在手心中。我终于明白林楚君为什么会在心里为她留一间房子,因为倪喜红是那样无私的一个人,做什么都会为对方设身处地地着想啊。而这些,是在我和林楚君身上找不到的。
“我们明天一起去找工作吧,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一份工作。”倪喜红的眼睛那么雪亮,像星星一般,闪动着智慧与力量的光芒。她的手很柔软,我的心里掠过一阵暖意,突然不想让时间从此刻流走。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去了人才市场。
我决定还是做销售,虽然有难度、有压力也充满挑战,但只要有业绩,薪水也是可观的。一想到琴姨和隐画,我的身体里就注入了力量。
在人山人海的人才市场里,凡是见到招聘销售员的公司,我就往前递简历。我甚至连一些公司的名称都来不及记住。我已经把要求降到了最低。
倪喜红也和我一样,简历像雪花片一样飞舞着,见到哪家需要行政、文秘、出纳或会计,就忙不迭地递上自己的简历。
又经过了几番面试复试,我进了一家新上市的mp3公司做市场销售,倪喜红进了龙华一家建筑公司做出纳。虽然觉得屈就,但是倪喜红仍踌躇满志地说:“给我一个台阶,我会爬到最高处。”
她的乐观很快就感染了我,这是个在逆境中也能泰然处之的女孩。她娇小脆弱的外表内有一颗坚定闪亮的心。
晚上,倪喜红做了红烧鲫鱼、鱼香茄子、手撕包菜、番茄蛋汤,还变魔术似的变出了一瓶红葡萄酒。这是我们这一个月来,吃得最丰盛的一餐,倪喜红的厨艺非常好,做出来的菜真能说是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让人喉头蠕动,口内生津,恨不得立即来个大快朵颐,风卷残云。
我们边吃着边憧憬着未来,天一句地一句的,没头没尾。太久了,我们一直活在阴霾里,新的工作不一定是前途似锦,但总算能看到一丝曙光了。
“对了,隐墨,你带了相册没有,我们中间可有好多年都是分开的,想看看以前的你。”倪喜红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朝我耸着鼻翼,这个动作表明她在撒娇。她是个只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能完全放开的女孩。她是需要人好好琢磨慢慢欣赏的女孩。她就是一瓶看似清白寡淡,实则回味无穷的上品好酒。
我也来了兴致,从床底下拖出我的行李箱,从箱底找到了那本有些陈旧的相册。那还是初三的生日时,倪喜红送给我的。很大,每页可以放四到六张照片,封面是风中旋转的落叶,很浪漫很唯美。
我们边喝着酒边翻着相册,不时指着某一张发出爆烈的笑声。突然翻到十四岁生日那天,我们三个人在侯家照相馆照的照片。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戴这样古怪的鸭舌帽?”
“天呀,你那时有那么瘦吗?腿像麦杆。”
“还说我,你看你,胸那么平。”
现在回顾从前,看着我们那时穿的衣服,故意装得一副历经风霜的表情,就觉得那时真傻呵。
那些花朵般招摇的青春岁月,都不再回来了。我们再也不能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隐墨,谁欠了你几万块钱吗?整个儿一张苦瓜脸。”倪喜红指着那张我在南岳之巅拍的照片,笑问我。
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安静地躺在这里快七年的时光了,这薄薄的一张,在静默的岁月中沉默地守护着往昔。看着它,恍如隔世又仿佛历历在目。渐渐,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原来我已好久没有想过崔西晨了。也许因为这段时间太忙,也许时间早已抹平了一切。一想到时间终究会抹平一切,我心里又有隐约的不甘。
他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偶尔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我的时候是微笑还是平静?曾经那么深刻啊,连想一下,呼吸里都是疼痛,可现在,我竟然忘记了要想他。
“你还想h吗?”我看着倪喜红安详的侧影,忍不住问她。我只想证实,是不是每个曾经热恋过的人到最后都变得云淡风轻。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时间总能冲淡一切,而且是他对不起我,该后悔的人是他。”她的语气里真的不再有爱亦不再有恨,平静得像湖面。
我慢慢放下酒杯,怔怔看着她发呆。有时我觉得她是那样平和可亲的一个人,有时又觉得她是那样聪明锐利。她懂得,一件事,做到问心无愧也就不存在后悔了。
我和崔西晨之间,是我对不起他,该后悔的是我。崔西晨这个男人真有先见之明,他不会把事情推向任何一个绝境,他知道就算有一天我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我已经在另外一个男人身边,或者心里早已宁静似水,这个真相我也能够慢慢消化了。
爱情中,最后离开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天使,他做到了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