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直将那壶酒喝得底朝天，这才结了帐，离了那客栈，撑着铁拐，一瘸一拐的往回走。此时的他已有了七分酒意，但觉头重脚轻，连那根铁拐也似乎撑不到实地了。而天边那道残霞，也终于淡出了蔚蓝的天空，只留下一抹晕红。
一阵风拂过，零落几株垂柳，微微有些寒冷。云千羽迷迷糊糊地走了一阵，忽觉前方暮色苍茫之处，隐隐有人影迎面走来，待到走近，才看清是一衣青衣男子，年纪虽然不大，却生得满脸胡须渣子，身材高大，甚为粗豪。
那人步若流星，辗转走到云千羽身前，欠身道：“这位小哥，不知附近可有客栈落脚？”
云千羽醉眼朦胧，但觉此人面生，口中却答道：“往东五里，便是新安镇，镇口有间客栈，那儿的酒啊，嘿！香得很，我刚打那儿回来呢。”
“如此，多谢小哥了。”说罢，径直向东行去，看似闲庭信步，双脚却落地无声，一步数丈，待到云千羽回头瞧时，已是没了踪影。
“现在的人走路怎么都这么风风火火的，也不怕摔了跟头。”云千羽摇了摇头，叹息着，又继续往回走。
夜幕终于如期降临了，明月高悬，月华如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转过两道岗子，云千羽但觉眼前豁然开朗。矫洁的月光下，是一望无际的荷塘，凉风习习，水波粼粼，风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只是已经到了深秋时节，满塘荷叶大都已经凋零了，只剩下一根根枯槁，看上去显得有些萧条。
荷塘的尽头，依依杨柳丛中，搭着一间茅屋，屋内一灯如豆，但闻叮叮当当声此起彼伏，在这静谧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师父，我回来啦。”云千羽跌跌撞撞地闯进那茅屋里，屋子里霎时满是酒气。
屋子正中，一名老铁匠须发微鬓，正赤着上身在那打铁，每一锤下去，火星飞溅，全身上下被烫得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那老铁匠扫了云千羽一眼，微愠道：“死伢子，还舍得回来，拿我的钱独自去逍遥，喝得醉熏熏的，却不管师父死活，真是白养了你十多年。”说着将一块生铁夹入熔炉之中，一拉风箱，通红的炉火映红了他那张布满沧桑的老脸。
“师父莫怪，今日碰到个说书的老头，一时兴起，多喝了两杯，故而回来得晚了。我哪能忘了师父。”云千羽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细看之下，却是一包吃剩的牛肉，递到老铁匠跟前，道：“您瞧，这不是专程给您带的么？”
“呸，”老铁匠重重啐了一口，怒道：“自己吃香喝辣的，尽拿些残羹冷炙来敷衍我。”
云千羽满脸尴尬，呵呵笑道：“师父莫要生气，我拿去给您热热吧。”
“热个屁，”老铁匠弃了铁锤，一把夺过那包牛肉，随手抓了一块递进嘴里，感觉味道还相当不错，这才舒展了眉头，佯怒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这次便不与你计较了。”
云千羽见师父吃得津津有味，心中兀自高兴。他似才给夜风吹了一阵，此刻又跟师父这么一番折腾，那几分酒意早已荡然无存，当下不再言语，操起师父丢在一边铁锤，叮叮当当敲了起来。他自小和师父相依为命，耳濡目染，打铁已有了相当火候，虽然瘸了右腿，却手脚麻利，和常人无异。
那老铁匠三下五除二便将牛肉吃了个精光，却依旧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幽幽叹道：“唉！可惜了没有酒。”猛地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云千羽说道：“你今日倒大方，一个说书的老头，也值得你请他喝酒？”
云千羽笑道：“师父平日不是教导我，要我广结善缘么？那老丈谈吐不俗，妙语连珠，照我看，定是个高人隐士。我请他喝口酒，也在情理之中嘛。”
老铁匠满脸不屑，笑道：“那你且说说，那老头子姓甚名谁？”
云千羽道：“我问过了，那老丈却不肯说。想来那些能人异士，出尘入世，大都也是不愿透露姓名的。”
“呸，”老铁匠又重重啐了一口，随即哈哈笑道：“连别人姓名都不知道，也叫结缘？敢情你今日遇到了个骗吃骗喝的。你说他妙语连珠，却不知他说的是何奇闻异事？”
云千羽道：“可不是一般的凡尘俗事，乃是仙魔斗法、正邪之争。”
老铁匠笑道：“是‘广成子三遏碧游宫’，还是‘赤精子祭起太极图’啊？若是这些，我也会说。”
云千羽摇头道:“都不是，师父，您活了这大岁数，可曾听人说过那百年之前的‘鹰愁涧之战’。”
“鹰愁涧”，老铁匠甫听到这三个字，笑容顿时收敛，面上拂过一丝惊诧，但迅速消失无踪了。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明月，良久良久，云千羽依稀看到他的眼里居然噙满了泪花。
云千羽心中暗自奇怪，禁不住问道：“师父，你怎么啦？”
老铁匠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从遥远的梦中醒来，半晌，才缓缓说道：“千羽，我问你，你我相依为命，算来有多少年啦？”
云千羽掰了掰手指，说道：“我自小得师父收养，算而到今，都快二十年了。”
“是啊，都快二十年了。”老铁匠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眼看着你也长大了。想当初，我为你取名千羽，本是希望你如鲲鹏展翅，直上九天。后来我才发现，一个人飞得越高，便摔得越痛啊！”
云千羽见师父说话怪怪的，不禁满肚疑惑，说道：“师父，您今天怎么啦？说得我糊里糊涂的。”
老铁匠正待说话，却忽然面色一变，道：“外面只怕有客人来了，你出去瞅瞅。”
云千羽什么也没听见，但他见师父表情严肃，不似说笑，于是走到门口，放眼一望，但见明月高悬，星汉灿烂，万籁俱寂，夜风轻拂，吹散了门前那一池碎萍，好一派迷人的夜色。哪来的什么客人？
“师父老是疑神疑鬼的。”云千羽笑了笑，正欲回转屋内。忽然，那平静的荷塘深处竟无端刮一阵阴风，只吹得漫天落叶，零星如雨。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啸声，一道身影宛如幽灵鬼使一般，飘忽而至。月光下，但见他发如乱草，几乎遮住了整个面部，看不清年岁相貌，身穿一件白色长衫，令人平生一股寒意。
云千羽心道：“师父的耳朵好灵，怎么我以前没发现。”正迷惑间，那来人已经来到门前，与云千羽相距不过五尺，二人相对一望，云千羽不由地惊出了一身冷汗。来人骨瘦如柴，活脱脱就是一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死鱼肚子般苍白的下颚上，挂着一丝可怖的狞笑。
云千羽和师父相依为命近二十年，从未见过此人，当下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位朋友，您。。。您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白衣怪人一声不吭，忽然右手长袖一挥，云千羽但觉一股无形的大力袭来，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六七步，怎奈他是个瘸子，行动不比常人，结果一拐拄空，摔了个四脚朝天。
云千羽既惊又怒，翻身而起，吼道：“你是何方妖人，我好心问你话，你却如此无礼。”
来人仿佛没有听到云千羽的说话，依旧一声不吭，径直闯进屋内，他的全部心神都关注在了屋内那个老铁匠——云千羽的师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