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担心早晚会被冻死的时候,学校终于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校园内带暖气的食堂开放供学生复习。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晚上大家自习结束回宿舍时,衣服上全是油烟味,闻上去都象是食堂工作的阿姨。
考试结束之后,薛锐也顾不得形象,穿着一身油烟味扑鼻的羽绒服,顶着脏兮兮的头发,一刻都不耽误的坐上北上的列车。
薛锐特意在电话里谎报列车进站时间,这样的话,她坐在车内就可以看见爸爸在月台上等待的身影了。爸爸是供电局的工程师,家里的顶梁柱,站在那里身板笔挺,表情沉稳严肃,但是看见女儿时眼里却贮满笑意。一身黑色的长风衣,丰神潇散,在汹涌人群里也是十分出挑的。薛锐朝爸爸挥挥手,坐在车里就喊起来:“爸爸,爸爸!”列车停下,她顾不得拿行李就冲下车,一头扑进薛父的怀里。
薛锐小半年没有回家,家里又重新装修过一遍。她觉得很奇怪,爸爸凡事不愿张扬,更不会在刚升为总工程师的时候这样大手笔的装修招摇过市。她问:“是不是妈提出要装修的啊?”
“是啊,这次装修都是她一手包办的。”
“我就猜到的,她就是这样,如果没有坏,那就将她撕烂吧。尽瞎折腾!家里装修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你们把我在这个家里摆在什么地位?”薛锐说这话是十分有底气的,当了一辈子会计的奶奶深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道理,将自己的财产全部留给孙女。林月华是家庭主妇,不事生产,薛锐不同,她自从十五岁开始,每月就有n市三套房子的房租进账,其中一套老洋房租金更是不菲。自打n市扩建之后,她的那几套房子哗哗的增值,租金也是水涨船高,现在她的房租收入几乎是赶超薛望宁每月基本工资的。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叮嘱过她,自己的钱不拿来养家,但也不需要父亲的供养。但是奶奶还留下一些基金股票,薛锐那时年纪小,不太懂,全部交给了父亲打理,虽然股票和基金全部在自己的名下,但是收益一直是汇在父亲的账户上的。她也从没有过问钱的去处,父亲是拿来养家也好,投资也好,装修也好。说实话,她并不介意。但是奶奶说“金钱决定话语权”,她还是很赞同的,至少在这个家还是这个社会,她不用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所以在家里,她说话远比林月华有分量。
“呃……”薛父有些尴尬,“妈妈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
“这是惊喜吗?我看是惊吓吧!有哪一家装修是这种风格,半夜不开灯的话,估计就是一座灵堂!”原来是黄色和暗红色为基调的家被妈妈换成了纯白一色,连窗帘都是纯白的。
“小郁,不准胡说!”薛父在她发顶敲了一下,“妈妈可是特意去菜场买菜了,准备好好为你接风呢!”
“我才刚回家,不想吃老妈煮的光面,爸爸,你做蔬菜圆子汤给我喝吧!”薛锐跟妈妈感情不亲厚是有原因的。一是薛母厨艺不好。薛锐回东北之后便是吃着爸爸做的饭长大的,偶尔爸爸不在家,妈妈就会煮面给她吃。是那种白开水只放盐和油煮的面条,连菜叶都不见一片。薛锐管那种面叫做“光面”——光溜溜的面。寡淡无味,有一次,薛父出差,薛锐吃了一星期的的光面,觉得人生都了无生趣。二是薛母是病歪歪的,一年到头365天,没几天是精神的。所以薛锐一直认为母亲是全职妇女,全职在家养病的妇女。
薛母相貌纤秀,皮肤白皙,身材薄瘦。由于没怎么工作,专心在家调理身体。免去了许多风吹日晒,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薛母姓林,叫林月华,薛锐背地里管她叫“林妹妹”。薛锐相貌像母亲,但是她没有继承她妈妈那种神韵。她一点不怀疑母亲年轻时候的美貌,她的美是那种我见犹怜的病态美,苍白的素脸,乌黑的眼睛,尖尖下巴,像极了87年电视版《红楼梦》里林黛玉。
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所以妈妈就是薛锐眼里的情敌,她和林月华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林月华的弱柳扶风的体质没有遗传给她,薛锐身体就很好,没生过什么大病,一直都是学校的运动尖子,但是她时常痛恨自己吃嘛嘛香的倍儿棒的身板。妈妈身体不好,所以她不用上班,也不用上学,爸爸还整天像月亮绕着地球公转一样将她照料的无微不至。茶,送到嘴边,那得是热的。饭端到床上,那得是香的。一个不舒坦,做出蹙眉捧心的样子,爸爸就心疼得不得了。
所以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薛锐常常在睡前许愿,希望自己一觉睡醒的时候卧床不起,这样爸爸也会为她忙前忙后,为她一个皱眉的表情惴惴不安了。可是从未如愿以偿,长这么大,她连呕吐都不曾有过。每次还得被爸爸叮嘱不要惹妈妈生气,好好照顾妈妈。
“她自己经常去医院还不够吗,看把家里都快布置成了病房了,现在哪家装修是这样的纯白底色呀?太不吉利了!”林妹妹将原来家里的红木古典家具全部换成了白色的西式现代家具,尤其是客厅正中挂着一盏灯,白色圆球状的灯罩,上面裹着一圈圈绢纸,有凌乱的美感。在薛锐眼里则象是缠着一圈圈白色纱布的脑袋,房间里的一切她都看不上眼。
“小郁!”薛父轻声呵斥,“快要过年了,说话这么口无遮拦。她可是你妈妈呀!你将近半年没有回家,怎么还没见到她人就开始发脾气呢?小心妈妈生气!”
薛锐拉着行李箱回自己房间。没有经过她的同意,谁也不敢乱动她房间的东西,小房间仍保持着高中女孩的审美,墙上贴着柏原崇的海报,那英俊的少年承载了薛锐全部少女时期的爱恋。她手脚麻利地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归置好,拿上干净衣服去洗了热水澡。她湿着头发穿过客厅,拿着脏衣服送去阳台那里的洗衣篮。
洗衣篮里还堆着不少衣服,看来都是没来得及洗的。薛锐又是一阵怒火,妈妈整日在家也不知道忙着什么,几件脏衣服自己不洗就算了,甚至都不晓得扔进洗衣机的。她将衣服狠狠扔进去,想想到底还是将衣服归类扔进洗衣机。自己不洗,林妹妹也不会洗的,她有风湿病,一向不碰冷水,最后受累的还是爸爸。
薛锐家在四楼。东北的房子暖气一向烧得好,她在家里身上只穿着一身家居服,站在阳台上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的冰雪世界,好像自己战胜了极寒的天气,不复在学校被冻得畏畏缩缩的情景,觉得十分畅快。她突然玩心大起,伸手打开窗户,刚探出头便被外面钢刀似的寒风冷得缩了回来。但是只这一瞬,她仍然看见,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楼下,那个男人在帮她系围巾。
“小郁,你还不快点将窗户关上,小心受凉!”爸爸站在客厅,外面的冷风,吹动他的头发,露出额头中间的尖角。书上说,额发中间的那个尖尖角叫做美人尖,长这样头型的不管男女,都是美人。可是书上没有说美人也会被背弃的啊!
她看着爸爸,愣愣出神,直到他快要走近阳台,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赶紧合上窗户,说:“爸爸,我头发都结冰了,你帮我用吹风机吹吹吧!”
她不由分说的将薛望宁拉进客厅,找出吹风机,塞进他手中。薛望宁朝她笑笑,无奈道:“我也不会帮女孩子吹头发呀!”
“随便吹吹吧,爸爸你那么聪明,怎么会连吹风机都不会用呢?”薛锐拍马屁道。
薛锐的长发及腰,乌黑顺直。薛望宁笑,“都上大学了,怎么发型一点都没有变,还跟高中的时候一样,我以为你在学校会染烫一下的。”
“爸爸,你说我头发染烫后会好看吗?”薛锐有些不确定。
“当然!我们的小郁什么时候不好看过?”
林月华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薛望宁坐在沙发扶手上,手忙脚乱地帮女儿吹头发,一不小心将头发卷进吹风机里,薛锐疼得哇哇乱叫。她笑道:“小郁,什么时候到家的?妈妈买了你喜欢吃得红肠,马上做给你吃。”
薛锐看看手表,距离她离开阳台,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看着刚刚进门的妈妈,她脱去身上厚重的羽绒服,露出里面的白色的高龄羊绒衫。林月华皮肤莹白细致,面目姣好,微笑的眼睛象是一弯新月。比起这栋楼那些说话大嗓门,身材高大健壮的四十多岁的家庭妇女,林月华身材纤瘦说话语调柔和,委婉动听,象是江南水乡的深门大宅的闺秀。同样是白色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便真有了月的光华,月的妙曼。薛锐不是男人,但是她完全能够理解林月华对男人的吸引力。她的妈妈太美了,在父亲这一辈人眼里,她妈妈无疑就是那天上的月亮。
薛锐笑嘻嘻道:“妈妈,你让爸爸做吧,你来帮我吹头发,我的头发都快被爸爸给扯完了!我还有憋着好多悄悄话想要对你说呢!”
薛锐把林月华拉进卧室,阖上门。林月华坐在床上有些受宠若惊,这个女儿对她一直是不咸不淡的,很少像今天这样亲热。她双手在腿上搓着,有些局促,笑道:“有什么悄悄话是爸爸不能听见的吗?难道小郁你恋爱了?”
薛锐见林月华在自己面前这样不安,淡淡一笑:“妈妈,我是你的女儿,你不要紧张。我遇到了一些人生问题,想要请教你。”
“是吗?”林月华松下一口气,“你是大姑娘了,从小又是极有主见的,妈妈比不得你聪明,只是比你多了些人生经验罢了,希望能帮到你!”
“我在学校有交了一个男朋友,但是我又喜欢上另外一个男生。我的同学劝我不能在他们之间摇摆不定,但是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她们都说我脚踏两只船,很瞧不起我,可是我并不这么想,你说,还不是遗传的原因呢?”她目光直视着林月华,脸上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带点讥诮。
林月华脸色变了变,但是很快恢复如常,她苦笑一下,“你果然看到了,但是你不要误会,我和卢叔叔只是高中同学,最近他调到省第一医院,我也是上次看病的时候才遇到他的。”
“那你们有必要站在风口里讲半个小时的话吗?干嘛不请他进家里坐坐?你有必要让他帮你系围巾吗?”薛锐压低声音,但是仍能听出她的愤怒。
面对女儿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发问,林月华脸上有些不自然,但是她仍竭力保持自己的风度,试图以一种朋友之间的口吻来和女儿交流,“我和他以前的确是恋人,高中三年我们一直默默相爱,相约考同一所大学。他曾经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但是后来我因为身体原因辍学。他考上了医科大学,毕业后留在外省,但是我们一直没有失去联系,知道他父母找到我,激烈反对我们在一起。为了不让他为难,我最终放弃了他。没能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是我一生的遗憾。”她脸上浮起一丝凄然的笑,似是想起二十年前那段迷人的风月,眼神凄迷。她花了很长时间回味自己的青春往事,房间里很安静,她并没有听见薛锐的激烈辩驳,她以为自己的故事感动了女儿。林月华定定神,从回忆中抽离,却看见薛锐倚在衣橱旁,双手环抱在胸前,面色讥诮地看着自己,以一种无比同情的眼神。
“难道现在那位卢叔叔的家人世了,你发现弥补这段青春遗憾的机会吗?妈妈,难道还要我提醒你,你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吗?这样的爱情故事真的不属于你这个年纪的女人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年逾不惑的妈妈竟然还心怀着少女的春梦,简直是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