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京,穆国王宫,景平殿。
殿上,穆国和王正在主持早朝,文武百官皆在朝上。
和王秋崇和拥有七子,王居所在正是祈京,最大的外患是位在其北之小国—君黎。
穆国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因此国家繁荣昌盛,百姓生活富足,并拥有足以自豪的强大兵力。
反之,北边的君黎一年有长达五个月时间处在冰封的状态下,雪融之後河水经常泛滥成灾,以致粮食短缺。
早年君黎国王经常挥兵南下,侵扰穆国边界城镇,抢夺财物或是资源。在穷兵黩武的政策下,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拂晓之役後,君黎势力被驱赶至更北的地方,而随着边城的修筑及防范,他们已有十几年时间未再有任何举动,直至半年前,君黎国新王楼樵风派出精兵突袭位於边界的沐春城,其士兵在城里到处纵火,引起骚动,再趁乱抢夺官粮及城中居民的财物。
此事传回祈京,和王大怒,立刻派出大王子秋放庵、三王子秋玄庵带领精兵前往沐春城镇压。
数十日的攻防战之後,两位王子所带领的部队击退了君黎精兵,并使大将负伤败逃。
穆国大王子秋放庵在一出生便遭闽巫萨弥所咒,生而异相。
他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眼珠子还会在夜里变成红色,令人生畏。但尽管是异相,母后南姬还是十分疼爱他。
可在他的弟弟们—在七子中排行第四及第七的秋景庵及秋吟庵相继出生後,南姬的心思便慢慢转移到两个弟弟身上。
秋放庵得不到母亲一如往昔的关爱,益发的沉默寡言,他将所有心思放在读书习武,不与其他兄弟往来,渐渐地便得到一个封号—降阳苑的赤鬼。
「降阳苑」是秋放庵的居苑,处在王城边陲,少有人至,而他也乐得清闲,过着如隐居般的生活。
秋放庵今年二十有二,其他王弟除了八岁的同母弟弟吟庵尚未婚配,其余六位都已有妻室。二十岁的四弟秋景庵甚至已生下一子,让他母后升格成了奶奶。
秋放庵的婚事,一直是和王秋崇和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身为一国之君,他当然有足够的权力指婚,但多数人对大王子的异相多所忌讳,他既是人君亦是人父,甚能体会为父者的心情。
若是异地而处,他也不愿将掌上明珠许给异相之人,即使秋放庵是他亲生子。
可是一转眼,秋放庵已过了婚配的年纪,让为人父的他不禁急了起来。
早朝毕,信使送来一封君黎王楼樵风的亲笔信函。
阅完书信,秋崇和脸上漾起一抹笑意,立刻遣人到仪凤苑及降阳苑请来王后南姬及大王子秋放庵。
不多久,母子两人来到景平殿—
「不知王上急召臣妾及放庵前来,所为何事?」
「南姬,放庵,你们先坐下……」秋崇和笑容满面。
「王上看来十分愉悦,是否有什麽喜事?」南姬坐下後,话声轻缓的问道。
「刚才寡人收到君黎王的亲笔书信……」秋崇和迫不及待的将楼樵风信中所提之事告知两人,「他希望将他的妹妹嫁给放庵,以期两国之间长久和平。」
南姬惊喜,「这事当真?」
「不假。」秋崇和笑着说:「放庵今年已二十有二却仍未娶妻,小他两岁的景庵都当父亲了呢。」
「确实,臣妾也为放庵的婚事担心不已。」南姬撇过脸看着一旁沉默不语,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的大儿子。
白昼里,秋放庵除了那一头火红的发,其实没太大异常之处。他的五官俊美,只是太冷峻寡言,而一到黄昏时分,他的黑眸会慢慢转为暗红色,最终迸射出教人害怕的红光。
可就算是异相,只要面带笑容且乐意与他人互动亲近,倒也不令人生畏。
可惜他性情冷僻,不仅不与人来往,也不喜欢别人接近他,总面覆寒霜,浑身像带刺般的令人难以亲近,久而久之脾气越见古怪。
她记得小时候的他并不是如此阴沉孤僻的人,是什麽时候开始他封起了心房,既不接近人,也不让人靠近他呢?
「放庵,这桩婚事你意下如何?」即使迫不及待的想回函允婚,秋崇和还是问了他的意见。
「父王,」一直沉默着的秋放庵抬起眼,语气平静,「除了婚事,楼樵风应该还提了其他事吧?」
闻言,秋崇和一怔,惊讶他过人的敏锐。
是的,楼樵风在信中除了婚事外,还提及希望穆国能援助君黎之事。君黎年年粮食短缺,人民苦不堪言,楼樵风因此愿向穆国称臣,盼能得到一些援助。
「王上,」南姬疑惑的看着他,「君黎王还提了什麽?」
秋崇和淡淡一笑,「君黎粮缺,他希望两国缔结姻亲之後,穆国能提供君黎一些援助。」
「果然不出所料,看来那位公主只是个抵押品。」秋放庵唇角一勾,「她是心甘情愿嫁我,还是迫於无奈?」
「放庵,」南姬眉心一拧,「就算公主是为了求和及求援才嫁到穆国,对你并无情爱,但两人朝夕相处还是能生情的。」
「放庵,」秋崇和神情凝肃而谨慎,「你要拒绝这桩婚事吗?」
秋放庵微微摇头,「儿臣没有意见,父王及母后做主便可。」
他知道父母一直为他的婚事着急,为了了却他们一桩心愿,即使要他娶素未谋面,而且是为了得到穆国援助而嫁给他的君黎公主,他也无所谓。
「那好。」秋崇和掩不住笑意,「寡人立刻回信应允这桩婚事。」
君黎,王居—
夜深人静,楼镜湖独坐在床前,泪眼婆娑。
她打开搁在腿上的木盒,里头放着的是一撮黑发,还有一柄镶嵌着红色宝石的匕首。
这些是她心爱之人—杜安兵送给她的礼物,却也是他的遗物。
杜安兵是君黎的大将,也是与她私下互订终身的男人。半年前,他奉命攻打穆国边界的沐春城却负伤而返,最终伤重不治。
他出兵前曾对她承诺,待他凯旋归来,就向她兄长提亲并迎娶她过门。她殷盼着那天到来,想不到等到的却是他伤重身亡的恶耗。
他的死让她心头像是被割下一块肉般痛苦,每天,她看着他的遗发及他送给她做为订情之物的匕首哭了又哭,哭了再哭,直到再也掉不出半滴眼泪。
而如今,更让她痛不欲生的是她的兄长竟将她婚配给穆国的大王子,因异相而被称为「赤鬼」的秋放庵。
当日杜安兵袭击沐春城时,穆国的大将便是秋放庵及他的兄弟秋玄庵。她听生还的士兵说,杜安兵就是败在秋放庵手下,负伤而返。
秋放庵是她的仇人,而她的兄长却要她嫁给他。
她与杜安兵虽无夫妻之实,但在她心里,已当自己是他的人。如今却得嫁给秋放庵,这等於是要她一女事二夫……她多想拿着这柄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随杜安兵而去,在黄泉之下做一对恩爱夫妻,但是,她不行,只因她是肩负着重责大任嫁往穆国的。
君黎粮缺严重,半年前的那场战争更是让君黎景况雪上加霜,兄长为了向穆国讨粮并争取援助,便将脑筋动到未嫁的她身上。
她的母亲是先王身边的侍女,生前虽已被册封为妃,但因为出身低微,在宫中始终得不到半点尊重及善待。
母亲死後,她的处境更是艰难,甚至一度沦为异母姊姊呼来喝去的贴身丫鬟,直到姊姊出嫁,她才回到母亲生前跟她住了十多年的别院,也就在那时……她邂逅了杜安兵。
他不在意她的出身,给她温暖,她以为自己总算找到一个疼惜她、能照顾她一辈子的人,没想到命运竟如此捉弄人。
如今君黎百姓受饥荒之苦,她如何忍心只顾着成全自己的爱情及贞节,将百姓的生死置之度外?
想着自己乖舛的命运,她忍不住抱住木盒,黯然哭泣。
只是,再多的泪水都改变不了她的命运,她……就要嫁往穆国,嫁给那个人为妻了。
虽是王子大婚,但在秋放庵的坚持下,婚礼进行得十分低调简单。
尽管君黎公主早在大婚前十天就抵达穆国祈京,秋放庵却一次都没见过她,而他母后见过君黎公主後,非常兴奋的前来告知他关於公主的种种。
「公主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镜湖,楼镜湖,她的人就如同其名般沉静优雅,气质超凡,放庵,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其实秋放庵根本不在乎嫁给他的人是谁,又是个什麽样的女人,他会答应这桩婚事,不过是为了完成父王及母后的心愿,不想他们再为他的婚事挂心罢了。
再说,君黎与穆国是宿敌世仇,她又是为了和亲及求援而嫁,所以他根本不相信她会真心爱他、敬他。
她是个抵押品,而他……只配得起抵押品。
婚宴早早结束,他与身着君黎王室传统嫁服的楼镜湖回到了降阳苑。
她头上覆着一块与她嫁服同色的盖头,以致他从头到尾没看见她的模样。
虽说他难免好奇她的模样是否如母后所形容那般,却也没急切到想将她拉回寝房一窥究竟。
回到降阳苑後,她在母后派来暂时任她差遣的侍女春彤引领下,先行回到房中静候。
而他,像往常一样先至书斋看了一个时辰的书,然後才回到寝房。
寝房前,春彤还在候着,见他终於回到寝房,她松了一口气。
「殿下,王子妃已经久候多时了。」
「唔。」他淡淡的回应着,「这儿没你的事,你回仪凤苑去吧。」
「咦?」春彤一怔,「可是王后要奴婢先待在降阳苑供王子妃差遣……」
「不必了。」他说,「王子妃好手好脚,不需伺候。」
他向来不爱有人在降阳苑出入,因此这偌大的宫苑除了每三天固定来打扫的几个老嬷嬷之外,再没任何仆役奴婢。
他喜欢清静,讨厌有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或是吱吱喳喳的说话。多了个陌生的女人已够他为难,他可不想因为她,又多来几个跟前跟後的侍女。
「奴婢怕王后怪罪……」春彤嗫嚅的说。
「母后问起,你就推给我。」说罢,他拂袖轻挥,「走吧。」
见他坚持,春彤也不敢再多说什麽。再说,这夜里望着他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她还真有点生畏。
「那……奴婢退下了。」她屈膝行礼完,旋身离去。
秋放庵推开寝房房门,穿过一道纱帘低垂的前厅拱门,进到寝间看见穿着嫁衣、披着盖头,端坐在大床上的……他的新婚妻子。
大床周围的红烛亮晃晃地,将她的身影照得十分清楚。她体形纤细,宽松嫁衣下的身子有点单薄,似乎察觉到他进来,她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他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
他没见过她,她也没见过他,不过他相信,她对他不会似他对她那般陌生,她一定听过不少他的事吧,尤其关於他的样貌形容。
她怕吗?当她看见他的红发及红眼睛时,又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
伸出手,他掀起盖头,只见她低垂着脸,蛾眉颦蹙,一脸哀伤。
果然,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
但君黎有求於穆国,她如何敢用这张不甘不愿的脸对着他?
「把脸抬起来看着我。」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沉下。
闻声,心情沉重得像是胸口压了千斤大石般的楼镜湖缓缓抬起脸,一双明亮又澄澈的黑眸直勾勾的望向他。
迎上他那双传说中在日落之後便迸射红光的眼睛,她心里一颤。
虽然惊异於他真的有头火红的发及双眼,但她并不感到害怕,除了那怪异的发色及眼睛,他其实与常人无异……不,他事实上拥有一张好看端正,让人想多看几眼的脸,只是他目光冷峻、神情淡漠,浑身上下像长满了刺般感觉拒人於千里。
她如他所愿,目光未曾移开的看着他。
看见她标致出色的丽颜,秋放庵心头微动。
母后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很漂亮,犹如在朝露中绽放的白花般。她有一双澄澈的眼睛,虽哀伤却坚毅,看着他的时候,眼底不见一丝惧色。
她不怕他吗?每个人都害怕在日落後看见他,因为他那红色的眼珠使他不似人间之物,就连他的弟弟都曾惊吓得哇哇大哭,还指着他说他是妖怪。
赤鬼—大家私底下都这麽叫他。因为不想看见大家露出惊惧或忌讳嫌恶的表情,他在天黑後便隐避在此,哪里都不去。
「你不怕我吗?」
她迎上他红色的眼眸,「你会吃了我?」
她的回答让他觉得有趣,可他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和态度。
她该敬畏他的,因为她是寄人篱下的抵押品,合该仰人鼻息,他就算是个像鬼般的异相之人,也是穆国的王子、她的丈夫。
「我不吃人。」说着,他在她身边坐下。
见他坐下,她本能的挪移位置,与他保持距离。
他微怔,「你这是做什麽?」他浓眉一皱,又往她欺近。
然而像是他身上有着什麽会传染人的恶疾,或是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般,她又往旁边移动。
楼镜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举动,但她的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他是仇人,杜安兵虽不是死在他手里,却是因为跟他打斗而负伤,最後落得伤重不治。
要不是他,她此刻应已是杜安兵的妻,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嫁娘。
她知道自己是为了君黎百姓而嫁,也知道自己该做个称职的妻子,但一想起杜安兵,她就……
「不要靠近我。」她冲口而出。
一说完她就後悔了,却已来不及。她想,这句话会惹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