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床边,幸亏床具还未更换,枕头上仍有睡过的痕迹。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根黑色的短发,小心地夹起来。扭回头,见希腊女仆正疑惑地看着他,他立即皱着眉头说:“为什么床上有黑色头发?我昨天住店前没有更换床具吗?”
女仆吃惊地看着他手中的发丝,不错,是黑色发丝,而这位客人却是亚麻色头发。她惊慌地说:“不,每天都要更换床具的,绝不会出这样的疏忽!”
罗伯特觉得心中不安,马上换了笑容:“好,过去的事不追究了,以后小心点。”他从女仆身边走过时小声加了一句,“请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他来到电梯口等着,少顷朱莉娅来了,她说:“柜台小姐说,谢先生到市内普拉卡区的‘爱神木’饭店去了,他在柜台上留有地址,以便儿子来电话时可以转过去。”
“那么,咱们立即赶到这个饭店去采访。告诉你,谢教授的头发我已弄到了。”他得意地说,把那根宝贵的发丝小心地装到一个塑料袋中。
奥运赛事已近尾声,新闻大厅里平静多了,但即使如此,大厅里仍是熙熙嚷嚷,打字键盘声响成一片。有一些记者是用电话口述报道,其中一个电话亭的门没有关严,里边的人正狂喜地喊叫着。这是巴巴多斯的记者,他们的选手刚刚为本国夺了第一枚金牌——肯定也是最后一枚,难怪他要乐疯了。
费新吾和田延豹在人群里找到了新华社记者穆明,他正在键入一篇报道,瞥见两人便说:“喂,先拉两把椅子坐下,我一会儿就好。”他劈里啪啦又打了一阵,把文章发走,这才扭回头。十几天忙下来,这个小胖子已经瘦了一圈,脸也晒黑了。不过他精神很好,兴致勃勃地说:
“快结束了,中国排金牌榜老三已成定局,这次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这两天我老想,古代人讲气数,实际不能算迷信。一个国家的人气确实到一定时候才能旺起来。比如说,老田如果在这次奥运会上跑,肯定能跑出成绩,因为人气旺嘛。老田,那次实际不能怪你,你身上担负的期望太重,无论是谁也会被压垮的。”
田延豹挥挥手,不想就此谈下去。穆明问:“我们该卷旗回营了,你们什么时候走?”费新吾说还不定。田歌这些天一直和鲍菲·谢在一起,没能和她商量回国日期。穆明高兴地说:“那是件好事嘛,咱华人中的英雄,就得让中国女人把他抓住。怎么啦,你们二位?”费新吾看看田延豹,低声说:“你该知道的,有人说鲍菲与刘易斯的精子有关。”
“我知道,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不要理那些屁话!”
“昨天又在网络上看到一则报道,是美国记者罗伯特·盖纳写的,说鲍菲在受精卵时很可能作了基因改良手术。记者曾走访了鲍菲的母亲和他父母的同事,恐怕有一定的可靠性。”他补充道,“这篇文章没写透,资料远远说不上翔实,但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它说的正是事情的真相。”
穆明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笑道:“这下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可热闹了。如果是真的,这算不算禁用方法?奖牌是否有效?体育仲裁法庭要作难了。不过,这种天方夜谭般的基因改良术真的能实现吗?没准那家伙是在写科幻小说吧。”
费新吾苦笑一声,没有多作解释。也许因循守旧的中国人仍然跟不上这个时代?即便像穆明这样见多识广、思维敏捷的记者,竟然也提出这样僵化的问题。真该让他看看罗伯特的文章,看看文章中对多目果蝇、绿光老鼠维妙维肖的描绘。
他想,该到网络中再查查两天来的动向了,便让穆明坐到旁边,自己到电脑前键入了对鲍菲的搜索命令。屏幕上显示的仍多是对鲍菲的赞扬,他的伟大成功至今余波未息。屏幕上没有搜索到罗伯特的那篇报道,它已经被更新了。忽然,他在公共留言簿上发现了一份特殊的短函,他一目十行地看着,目光逐渐阴沉,耳边又响起那个神秘人物的尖锐嗓音。穆明和田延豹在一旁闲聊,忽然听见老费沙哑地说:
“小田,小穆,你们快来看,那条毒蛇又露出毒牙了!”
那封电子函件是这样写的: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一个黄种人选手在百米项目中取得如此惊人的突破。要知道,相对于黑人、白人而言,黄种人的体能是较弱的,这不是种族偏见,而是实际存在的事实。这个事实很可能与蒙古人种千百年来普遍的贫穷、闭塞、农业生活、素食和小区域通婚有关。不久前我得知一个事实,恰在鲍菲·谢出生前一年,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谢的父亲谢可征教授正是该学院的资深教授)从田径飞人刘易斯身上提取了体细胞和精细胞。不久前,我的朋友、中国著名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和短跑名将田延豹先生已就此事问过刘易斯先生,并得到后者的确认……”
费新吾和田延豹都愤怒地骂道:“卑鄙!”
“……当然,我们不相信鲍菲·谢是用黑人精子授精而产生的后代,因为他完全是蒙古人种的形貌特征,包括肤色、眼角的蒙古折皱、铲状门齿、干型耳垢等。但是,如果了解谢可征先生的专业,也许能引起一些新的联想。谢教授是著名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他领导的研究小组早已成功地拼装出了改型的人类染色体。当然,这些半人造的染色体是为了医治某种遗传病症而制造的,是为了弥补人类遗传中出现的缺陷,为那些不幸的病人恢复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不过,一旦掌握了这种魔术般的技术,是否有人会禁不住魔鬼的诱惑而去‘改进’人类?这种行为本来是生物伦理学所严格禁止的,是对上帝的挑战。但据我所知,谢先生的心目中并没有上帝的地位。……”
两人再次激愤地骂道:“卑鄙!十足的卑鄙!”的确,这封电子函件的内容已经不仅是猎奇或哗众取宠,而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费新吾心情沉重地说:“小田,我们不能再沉默了,这些情况必须通知谢先生,让他当心这些恶毒的暗箭。也许,他能猜到这些暗箭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对,马上给他打电话。”
谢先生的电话很快就挂通了,屏幕上显出谢教授平静的面容。费新吾小心地说;“你好,谢先生,最近忙吧,我和田先生想去拜访你,最近我们听到了一些宵小之言,我想应该让你有所了解。”谢先生的目光暗淡下来:“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也看到了那封电子函件。不过你们来吧,我正想同你们聊一聊。不不,”他改变了主意,“我开车去接你们,然后找一个希腊饭店品尝希腊饭菜。我请客。”
费新吾考虑了片刻:“好吧,那就请到普拉卡区的爱神木饭店,它就在我们住的旅馆附近,饭菜也不错。”这是个中档的饭店,他不想让谢先生破费太多。谢先生同意了,问清了地址。这边费新吾把那封电子函件拷下来,同穆明告别。
谢教授把他的富豪车停在饭店前。饭店在高地的半腰,从窗户里可以俯瞰鳞次栉比的旧城区、弯弯曲曲的胡同和忙碌的人群。服装鲜艳的男招待递过菜单,田延豹摇摇手,费新吾也笑着摇头道:
“雅典我倒是来过两次,但对希腊饭菜说不上熟悉,还是谢先生来吧。”
谢教授没再客气,点了白烧鳕鱼加柠檬汁,蕃茄汁鲟鱼加香芹,茄子馅饼,鱼子酱和柠檬色拉,又要了一瓶茴香酒。三人边吃边聊,谢教授问:
“这些都是希腊风味的菜肴,味道怎么样?”
费新吾说不错,我已经入乡随俗了。不管是法国大菜,是墨西哥辣死人不偿命的饭菜(四川菜在它面前甘拜下风),还是非洲的昆虫宴,我都照单全收。田延豹则笑道:“不敢恭维,我只要一出国,就开始馋北京的八宝酱菜、王致和臭豆腐和香喷喷的小米粥。”他讲起亚特兰大奥运会时,天气闷热,睡眠不足,中国运动员们看见那些口味怪异的西式饭菜就反胃。但组委会的组织工作极差,再三提意见也没有改进,“官僚主义可不是中国的特产,美国的官僚主义绝不逊色。他们说食物采购标准是有规定的,没法改动。还是一位华侨自告奋勇,承担了炊事工作,用同样的原料做出香喷喷的中国家常饭菜,让大家吃得舒心满意。可是后来又不行了!不少外国运动员发现了这方宝地,也争着来喝中国的蛋花汤,中国运动员又喝不到了!”三个人都笑起来。
费新吾不想耽误时间,随即切入正题,把那封函件的打印件递过去:“谢先生,你看过的就是这封电子函件吧,你能估计是谁搞的鬼吗?”
谢先生对那封函件草草扫了一眼:“对,是它,但对它的作者毫无眉目。”
“也许是一个失败的心怀嫉妒的运动员?”
“不大可能。这个人对基因工程方面的进展似乎颇为熟悉,大概是学者圈子中的某人吧。”
“那个美国记者罗伯特·盖纳写的那篇报道呢?”
“也看过。”
“这个罗伯特是不是就是那个匿名者?”
“不会吧,文风不同,再说,他没有必要采取一明一暗的手法。”费新吾暗暗叹息,觉得老人太天真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信中暗示的可能性当然是胡说八道了,对吧。”
谢教授略为迟疑后才回答:“当然。但是,我不妨向你们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最新进展。你们有没有兴趣?”
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十分乐意。”
谢教授饮了一杯茴香酒,略为整理思路后说:
“大家都知道,人类的基因遗传是上帝最神奇的魔术。科学家们曾做过估计,如果用非生物的方法制造一个婴儿,所化代价将是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财富的总和!但上帝是如何造人的?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的碰撞,伴随着男人女人的爱情欢歌,一个新生命就诞生了。直到现在,尽管已在基因研究领域中徜徉了四十年,我对这种上帝的魔术仍充满畏惧之情。”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不过,日益强大的人类已经揭掉了这个宝藏的封条,开始剖析这个魔术的技术细节。现在,人类基因组标识工作已经全部完成,对其中40%的染色体已排出图谱和进行解析,掌握了这部分基因的功能。比如,医学科学家可以准确地指出各种致病基因的位置并去修正它们,像肥胖基因、耳聋基因、哮喘病基因、血友病基因、白血病基因……等等,总之,现代医学已能用基因工程的办法治愈这些遗传病患者,使他们享受到健康的权利。
“但是,人类在获得健康上的平等后,还存在着体能上的不平等,智能上的不平等。比如,黑人肌肉中的快肌纤维较多,这种肌纤维收缩力量大,反应快,因而黑人有更强的短跑能力。关于这点,我们在飞机上闲聊时,费先生曾有过很详细的评述,你们还记得吧。”费新吾点点头,同时想起谢教授那时所说的“隔行如隔山”,看来他当时是在客气,他完全不是一个外行。谢教授继续说道:“快慢肌的比率与年龄和种族有关,不能通过锻练来转化。但是,如果把产生快肌纤维的基因片断移植到白人和黄种人体内,就会使各个种族在体能上趋于平等。从本质上讲,这样做只不过是用基因工程的微观办法代替异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