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时分,琳达由于心绪紊乱,决定取消下午的安排,提前返回县里。她谢绝了谈姬和李甜分别邀其共进午餐的挽留,叫上杜传,乘车离开农场。坐在车里的琳达,此刻感到一阵倦意,还未等车子驶出农场大门,就把头靠在后背上,闭上眼睛打盹休息。
忽然,随着一阵急刹车响,车子猛然停住。琳达的身子向前倾去,幸亏系上了安全带,才没有发生碰撞。透过挡风玻璃,她隐约发现有人拦在车的前面。显然是因为玻璃反射着阳光,他们看不清楚车里面的情况。
杜传把右前车窗玻璃放开半个格子,伸出头去,喊道:“喂,你们要干什么?不要命了,啊?快闪开,别挡道!”
人群中发出一阵嚷嚷声,有人说要找什么人。琳达迷迷糊糊,以为车外之事与她无关,继续闭眼休息。杜传在前座上看得清楚,拦车的人中有举标语牌的,突然明白,他们拦车的目的是上访请愿,先是愣了一下,回头瞅了一下正在打瞌睡的琳达,又看看司机小于,一时不知所措。
“你们看好了,”聪明的小于见状,也打开半个窗子,对一群人喊道,“我们俩都不是领导,只是为领导跑腿的,现在正要出去办事,非常急。领导还在里面开会呢,你们可别耽误我们!快闪开,有事找领导去说!”
拦车的两个女人听见此话,一愣神,小于趁机轰起油门,拉响警报汽笛,做出欲强行开车的架势。她们刚才还往车里面瞅,一听见警笛声,吓得赶忙闪开身子。小于又接连按喇叭,从人缝中把车开出,加大油门,一溜烟似地跑开了。
小于拉响警笛,虽然成功逃脱了拦车群众,却也冲散了琳达的睡意。她问杜传:“刚才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杜传犹豫了一下,告诉琳达:“他们是上访群众,刚才拦截车子,是要找县委领导直接上访投诉。小于拉警报摆脱他们,很及时。”
“小于啊,你一定要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拉警笛扰民。”
小于连连点头,“嗯”了好几声。
“我担心这些人是不明真相的群众,受人指使,借某件事情,当街拦截领导,故意刁难,寻衅闹事。”杜传继续解释道。“如果我们停车,你走出来听他们投诉,十有八九要中圈套,一时脱不开身,不仅很难解决问题,反而会给基层领导带来压力。”
“哦,他们是上访的群众?”琳达顿时困意全无。
琳达心想,刚才自己发困,没有注意窗外之事,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但是,如果他们有事情找县委反映情况,她作为主要领导,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逃避群众啊,而且应该借这个机会下车跟他们了解情况。这应该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不应错过。
对于群众越级上访事件,琳达并不陌生。她过去在地级市挂职担任市委副书记时,第一次遇到群众上访是在她到高新技术开发区调研。当时,她在镇党委书记一行人前呼后拥下,正要进入开发区的大门,忽然十几名群众骑着自行车赶到,在她面前站住,挡住他们的去路,并打出一条横幅,上书“请市委领导拯救村民生命”几个大字。镇党委书记见状非常尴尬,忙令派出所所长进行驱赶。镇党委书记对琳达说,他们是些“刁民”,热衷于搞越级上访,必须严惩。接着,几个民警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动手。尚琳达喝止了他们的行为,当即决定,推迟进入开发区,当场接待上访者。原来,这些上访者是两个自然村的村民代表,他们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一条小河,被兴建在上游的一家造纸厂和化肥厂排出的废水完全给污染了,沿河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村民们不仅要到五里路之外的另一条河取水,四十五岁以上的人患癌症的越来越多。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开始通过打电话、写信和上访等形式进行投诉,不仅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几个为首的上访者还遭遇工厂和镇干部的打击报复。琳达认真听取了上访者的呼吁,收下了他们的举报信,并许诺上访者,县委一定会和有关部门对此事进行调查研究,根据调研结果,在三个月内解决这个问题。在她的亲自过问督查下,不出一个月,县镇两级政府就达成一致意见,关掉造纸厂,搬走化肥厂,实现了村民们十年来的心愿诉求。与此同时,纪检部门还发现了村镇两级干部入股企业的违纪违法行为。从这件事中,琳达体会到,虽然越级上访往往会对基层领导干部的利益带来破坏性影响,但是这不失为一种了解民情、化解民怨的高效办法,也是发现和遏制干部腐败的有力武器。去年夏天,琳达在参加省委党校为期两个月的县处级领导干部脱产培训班期间,还专门参与讨论了有关专题。应该说,根据有关政策,人民群众有越级甚至直接向国务院反映情况的权利。在这种背景下,许多干部却对越级上访恨之入骨,对越级上访者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在许多基层机关相互推诿、不认真对待上访问题,甚至对上访举报者进行打击报复的同时,上级机关对待未经逐级审查处理的越级上访事项“不交办、不转办、不通报”,已经成为政策。对此,作为县委书记的她也感到困惑不解。一旦群众失去了反应情况的正常通道,他们的冤情不满得不到适当的发泄,就会产生一种怨愤和失望情绪,潜在的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想到此事,琳达扭过头,向车后望去,那群人已经缩小在高大威严的牌楼后面,很快便淡出了视线。一拨群众突如其来地拦路截车,使琳达感到意外,小于鸣笛摆脱群众的举动,又使她觉着内疚。同时,杜传以这种方式看待上访群众,先入为主地将其定义为“不明真相”的群众,使她感到吃惊。她很后悔,刚才自己不应该打盹,而应该令司机停车,听听群众的呼声,看看群众的表情,如有困难就应该帮助他们解决。
杜传从反光镜瞅见琳达不悦的神态,好像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于是稍微侧过头,却把眼光投向窗外:“书记,现在偶尔会有一些人,不讲道理,动不动就上访、就闹事,能够在基层解决的陈谷子、烂芝麻之类的事情,非要越级上访不可。现在上面的精神不是不允许群众越级上访吗?刚才,如果不是小于糊弄他们一下,来个金蝉脱壳,他们很有可能真的陷在那里。”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在路上拦截,而不是通过组织渠道反映情况,或者是来县上,跟我们反映情况呢?”
“其实,信访局每年都要收到许多人民来信,反映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个嘛,孟局长应该清楚。”杜传就着话头自然地就提到了信访局。
“杜主任,看来你的看法与许多干部一样呢。我却有着不同的看法。老百姓一般都很通情达理,加上我国有‘屈死不告状’的古训,真正愿意上访的人实在不多,而又要闹访的人又是少之又少。不到万不得已,甚至过不下去,谁愿意离家上访,甚至反复上访。如果基层部门能够解决问题,谁又愿意越级上访呢?”
琳达知道,在政府机关里,信访局可能是最为尴尬的一个部门了,并不像群众认为的那样具有实权,对群众反映的问题无能为力,一般只充当上传下达、移转信件的角色,因而往往成为众矢之的,更是群众的出气筒。琳达深深理解这一点,已经开始着手改善加强信访局的职能。有时候,当事态发展到一定程度,乡镇和街头往往会请公安局介入处置,结果反而会进一步激化民众与政府的对立。虽然她到任以来,还没有发生过因为上访而导致警民对峙甚至出现打斗事件,但是类似事件在其他地方已经不是新鲜事情,这却是琳达更为担心的地方。
“杜主任,你是否知道,刚才这些人如果真是上访者,他们是为了什么事情上访呢?”琳达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样吧,等我回到县里,我打电话问问李甜,这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他应该知道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吧。”
“过去我们常听人说共产党人最讲‘认真’二字,没想到现在我们许多人却是最怕‘认真’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