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山谷,唱起洒尘亲谱的「大司命」,用我最虔诚\的心。唱到「愁人兮柰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為?」我已经泪流满面。
大司命,请怜悯我们。请给我勇气。我们新生的名字都由你的赞章所出…请怜悯我们。
初冬突然响起远雷,隐隐轰然。我望着远方,惊呆了。
我相信,那是「纷吾乘兮玄云、使涷雨兮洒尘」的大司命君,悲悯的回答。
我能沈下心等待了。
那天回到道观,我写着游记,把这段冬雷也写进去。洒尘和我,都是狠爱游歷的人。但我们没机会走到蜀中来。
其实这几年我们也动过念,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绊着,总想着以后总有时间,书肆还需要看管,庄园也得巡视。杭州城又有那麼多朋友故旧要应酬。
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什麼事情是不能放下的。
但既然我来了,就当他的眼睛,替他看吧。
我写到深夜。游记写完换写小说。我一路上已经构思好了,就拿我和洒尘当文本,但写的是传奇武侠,有点儿像崑崙奴那样。只是我古文底子不太好,写来写去还是白话文。
当在热恋中时,我狠少写什麼。因為恋情已经佔满我的心胸,再无所缺,既然完满,就没有用笔弥补的需要。
只有艰困、痛苦,被折磨得几乎发狂…像是现在,我才会文思泉涌,疯了也似的把脑海裡不断涌上来的情节和画面追赶着写。
这是一种祈祷,坦白说。跟献歌给大司命一样的祈祷\。我相信若我能把这个故事写活、结局圆满,就能逼命运\让步。我前世写了二十二年,不就逼命运\在这生让步,把洒尘赏给我吗?
我写到眼睛再也睁不开,才带着满心的回忆和编造的情节躺在床上,极度的疲惫让我睡去,但在梦中,我却没办法有片刻安寧,依旧在无数文字中,生生死死。
维持着白天到处游览,晚上狂写的枯燥又规律的生活,一个多月后,陆兄弟拦住正在买乾粮準备上山的我,说他师父已归来,想见我。
点了点头,对他笑了笑。他脸一红,呆住了。我才想到即使装扮依旧是男子,我的笑容似乎杀伤范围越来越大…赶紧垂下眼帘,收了笑。
他有些侷促的引我去见他师父。万苍流先生住在剑阁附近的一个高脚楼,竹子搭建的竹屋。
现在我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喊他「先生」,因為他既是侠客,亦是良医。号称侠医无双。我也终於明白,洒尘的医术哪儿学来的了。
万先生盯了我一会儿,没说话。「姑娘何以易釵為弁,颠倒礼俗?」
我笑了,「万先生果然犀利。您是第一眼就瞧出我是女子的人。但我以為江湖豪侠不拘小节。」
整理了一下思绪,我简单的娓娓道来。其实说穿了也没几句话,就是狠剽悍的一指,然后有了这麼剽悍的相遇和别离。
不过我也花了两个鐘头才说完,鬚髮俱白的万先生凝视着我。「玄云公子与我那小徒已私定鸳盟?」
我洒然一笑,没有否认。「吾意既定,万死不改。」
万先生轻轻嘆息,「我那小徒虽是绅宦子弟,个性太刚,不是富贵中人。蜀中消息闭塞,待老夫得知,事过境迁…」
京城到蜀中要走好几个月,又不是人人都能享受驛站功能的。消息传来恐怕都一两年过去了,实在不能怪任何人,尤其不能怪这位老先生。
「玄云公子安心在蜀中安顿。」万先生淡淡的说,「铜牌掛於腰中,各路豪杰都卖老夫一点薄面。」他注视着我,「可否请脉?」
我郑重的谢过他,将手递出。他边诊\眉间越蹙,诊\过双手,他轻嘆,「玄云公子忧思太过,心腑大伤,五内牵连,已然俱损。夜必惊梦,日如乘舟,不思饮食。若旁人病到这地步,早卧病不起。公子竟坚忍若此,言语行动,一如常人…」
我就说中医厉害,旁人还不信。连忧鬱症都诊\得这麼準啊,没得说了。「玄云早习於此疾,不碍的。」我淡淡的说。
他开了药方给我,嘱咐我临睡前喝下。我猜是安神的药,欣然拜领,又对他庇护之恩磕了叁个头。
万先生频频嘆息,我也知道,他并不看好。但我相信大司命君,我相信洒尘。
我相信我祈祷\得够久、够多、够坚持,总有一天会逆转。
我不就那样沈默的祈祷\了二十二年麼?再来一个二十二年,算什麼?
得了万老先生的庇护,我驱车赶马,开始我的蜀中深度之旅。一面旅行一面写作。之所以没有长居在剑阁,我发现我妖魔似的体质似乎随着我动盪的生活,开始发作了。
所以我不在一地留太久,也不和人深交。省得害人害己。
但还是有姑娘拉着我泪流不已,想嫁给我。天知道我才跟她见过一次面,还是因為她的马车陷在泥中,我帮着救上来…不过就花了条旧毯子。哪知道这样她就追个不停,硬要嫁我。
「姑娘厚爱若此,原不该辞。」我硬着头皮说,「可惜我已有结契之侣,不慕女子,只好谢过。」
这才让她泪奔放过我。
可遇到男子我又不能这样说,万一他觉得更有机会怎麼办?我只好说,「玄云心中已有佳人,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途颠沛,不得不别。世兄怜弟一片苦意,莫使弟成為负心负义人。」
蜀中之人,颇有古风。每每我这样推托,都可以全身而退。只是我也难过,尽量不与人多谈,写作的时候比较多。
这样游歷了半年,万老先生遣人来找我,说他有信要寄往洒尘处,问我有无信件投递。
能写什麼?该写什麼?我踌躇难决。古代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消息非常闭塞。我不知道洒尘现在如何,更不知道对我有无追缉,甚至,连信会不会先被拆都不晓得。
洒尘尽全力保全我,万老先生也加以庇护。我不能再替他们添麻烦了。
於是我拿出游记和誊好的稿件,在游记上书上名字:「蜀道非难」,又在内页添了一行字,「蜀道之难,难在人心而非天险。践之不輟,蜀道何难?」
又把稿件的书名写上:「司命双侍传之一」,请「洒尘公子点评」,包在一起。
这就是,我写了半年的情书,我这半年来的祈祷\。
距我们离别一年后,我终於得到他的音讯,看得我又哭又笑。他的回讯,是一整个竹箱满满的信,还有他点评修改重誊后的「司命双侍传」。
那部稿子,我又誊过,託去江南做生意的客商带去杭州的书肆。结果半年后,居然在四川造成轰动,我有点啼笑皆非。
我就靠他每年两叁次的信撑过这段可怕的日子。
大部分的时候,我都能维持正常生活,但偶尔,偶尔我会像是毒癮发作,抱着自己不断发抖,从内心到不断哀号的渴求洒尘。寂寞是种恐怖的怪物,逼人发疯,有时候真的想出去随便拖个男人,欢爱终夜,做什麼都行,只要让我忘掉这种可怕的痛就好了。
但我办不到。我只能流泪的看着洒尘语气淡然的信,隐喻含蓄的提到过去的种种。还有他被皇帝安排到兵部去了,以文官举子身分破格晋升。
每次那种毒癮发作,我都整夜反覆看着我都能背的信,才能勉强熬过去。
所以我想,若是洒尘和其他女人发生关係,甚至娶妻了,我都不会怪他。因為这种折磨太痛苦、太发狂了。
我是自愿的、自找的。但我捨不得他也经歷相同的痛楚。
幸好这种时候不多,不然我大概真的疯了。
别离两年多间,我写了四部「司命双侍传」,最后大结局,歷经磨难的司命双侍,放弃了永生和一切,携手共渡凡人的一生。真是狠无聊平淡又没创意的结局。
书肆掌柜託人送银票来还送了读者来函,许多人对这结局不满意。但读者怎麼会知道,我所希冀的从来不是波澜壮阔悲烈凄美的人生?
我要的只是,洒尘回到我身边,喊我公子。
我要的只是这个而已。
写完这部以后,我发作了「狂乱爆发后症候群」。写得太很太久,心力交瘁,又觉得再无目标,生无可恋。狠乾脆的倒下来,在成都附近的小客栈大病一场。
人的韧性就是狠奇怪,以前洒尘在我身边,健康的时候都四肢不勤,洗脸刷牙都是他帮我的。现在病得苍白憔悴,四肢无力,还是能爬起来打理自己身边的一切,完全不用假手他人。
只是我懒得动,也没回剑阁,病了大半年,也一直就住下来。书肆掌柜派来的人,找得要死要活才找到我,给了我银票和读者的信。
我什麼事情都不想做,成天躺着。只剩打理自己的能力,和看看读者的信。又漠然的躺回去。
我知道,我会好的。这样剧烈的大发作,终究会好的。我从来没有因此而病死过,前世没有,今生也不会。
这天,我鬱鬱的坐在窗前,胡乱的披了件袍子,也没穿好。反正裡头还有件单衣。正在随手翻着一本诗词选,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我看着日渐渐西沈,风裡带着一丝凉意。夏末秋初,我熬过了一个叁年,没被相思杀死。但这一天,我什麼也没办法做。叁年前的这一天,洒尘离开了我。
像是一把玻璃渣嵌在早已伤痕累累的心臟,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又像是一把钝刀插在胸口,反覆往锯,狠想哀求住手,却只能紧紧咬住嘴唇。
我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我会好的,终究会好的。挺住,千万要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