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无边际的流浪中,马琳渐渐习惯了清贫落魄的生活,一日三餐或是饿着肚子风餐露饮,或是坐在脏不拉叽的小店里闭着眼睛吞下那些可能已经被老鼠蟑螂爬过的粗茶淡饭,或是坐在路边树底下吞点冰雪咀嚼又冷又硬的馒头。到了晚上面对旅馆的大门时,他又会忍不住问自己:“我还剩下多少钱?明天能剩下几个钱?”有时候他的行囊里除了一把宝剑、几件衣服,几乎连一个碎银也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他最希望的就是遇到打劫的贼匪顺便狠捞一票,可是在冬天里连偷儿、劫匪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不得不经常找些粗活短工干以勉强糊温饱!每天傍晚他都要为自己的身体找一张尽可能舒适的床,然后又在第二天的早上醒来之后将之抛弃,几乎阅遍了各种等级的客房帐,用身体量遍了大江南北各式各样铺盖被卧的温度。他住过财主家的高堂暖枕,睡过青楼妓家的丝绸温炕,也钻过鸡毛小店的寒铁薄衾,盖过山村佃农家的茅草轻毡,甚至还躺过土地庙里冰凉的供桌,挤过乞丐流民的肮脏窝棚。随遇而安的流亡生涯逐渐改变了一个贵族对衣食住行的讲究习惯及其挑剔心态,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去习惯贫困,习惯简陋,习惯肮脏,习惯奔波,不得不强迫自己对野狗、老鼠、虱子、臭虫闭上眼睛,不得不强迫自己学会一个普通人谋生的方式。
同时,他还学会了小心隐匿行迹,他所走的每一条预定路线都会在随意的间发生变化,他的目的地也会在随时的一闪念间改变,他甚至会因为看见一处小小的痰迹改变他所住的旅舍,也可能因为道听途说的某个好玩的地方而改变前行的方向,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每当遇到岔路的时侯,他总要问自己:“我该走哪一条?”后来他懒得想这个问题了,干脆回头看看同路的陌生人,如果哪个顺眼他就跟着哪个后面走,边走边问人家路的去向,目的就是为了能找个可以说说闲话的人。假如碰巧某个同路的人长得顺眼嘴巴也顺溜且和他聊的热乎成了朋友,他就找出各种理由一路送行到其家里赖着混住,然后帮着做一些好事作酬谢,等人家感谢涕地要留他长住时他却忽然觉得住腻了该走了。后来这类朋友结识多了,他就将此类朋友作了个册子记录,封皮上戏书为“露水知交”,闲来便翻出看看以聊慰寂寞。
流逝的时光把一个意气风发的侠少琢磨成了一个老练的江湖浪子,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出先前英气豪侠的风貌:白天,他会为了三餐一宿混在贩夫走卒里,晚上则变身为正义天使尽情释放能量。他随性所致飘忽无定的行踪几乎令所有追寻他的感到人头痛,于是那些感恩他的人以及那些被人们赞扬的精彩故事传说就成了他游侠江湖的轨迹,有人将他的轨迹串联起来试图找到他活动的规律均遭到了失败,他就象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在神奇和平凡之间穿梭。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人们心目中,啸傲江湖的侠客就象鸟中的鹰隼,鱼中的鲨鲸,能把高山白云翻越,能把狂风恶浪征服,和他们相比,平凡的人们就象永远不能离开浅滩的小鱼小虾,即使知道海洋的广阔也没有搏击风浪的力量。然而平凡人在向往那种自由飞跃的生存方式,梦想拥有象他们一样强大的力量的时候,绝不会想到那种自由在很多时候其实只是一种很可爱的幻影,只有抓住了自由的人才知道她的身边还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可怕幽灵,它的名字叫孤独。
一个冬天过去了,另一个冬天又即将过去了,马琳的感官已经习惯了那种一个月不去洗一次澡不换一件内衣的生活,他的皮肤也习惯了睡在鸡毛店黝黑似铁的被子里忍受虱子的噬咬,但是他却始终无法学会在漫漫长夜里派遣凄凉和孤独。
区镇海同样是这样一个被孤独长期折磨着的强人,他知道孤独的人最需要什么,也知道孤独的人最渴望什么,他更清楚现在的马琳只是一只刚刚获得自由的雏鸟,每天都在没有目的找寻刺激,只有等到他感到疲倦了,对一切失去了新鲜感而且被一种无休无止想结束也不能的孤独滋味折磨的时候,自己手中的诱饵才会体现出应有的价值。他相信马琳有一天会想家的,会想要找回被自己放弃的人,所以他在见到被俘的王榛榛时,一句话也没审问就直接把她送进了自家的牢房里,然后又吩咐儿子给王晨的朋友送出消息然后就再也没理会过她。
可是一年都过去了,王晨没有来,李潇没有来,马琳也没有来,他百思而不得其解,马琳不敢来或许有可能,为何连王晨也不见来呢?他不知道区青云并没有按他的吩咐去做,而是把自家的牢房当作了藏娇的金屋给供奉了起来,他不仅把关押王榛榛的牢房布置得干净舒适,还隔三差五就叫人送来一些应时的精致衣饰或江南风味美食给她享用,他自己则常以拜会父亲之名前来问候,每探一次父亲就是数日不思归去。有一回,他听丫头说王榛榛喜欢喝酒,他就送了一船好酒,明着供奉给父亲,实则半数运进了小监牢里。开始王榛榛见了他来不是横眉冷对就是张口唾骂,他浑然不在意,还告诉她许多她感兴趣的稀罕事,说得最多的就是大漠西域的希奇事。来往得多了,王榛榛渐渐看出了他的心意,啼笑皆非之余便处处讥讽,把尖酸刻薄的话都说遍了,他也不恼。
有一回王榛榛想到了一个逃狱的法子,叫人请他来喝酒。他喜滋滋地来了,见她在铁栅栏里摆了一壶酒两碟菜,笑语宴宴地邀他开牢门进来一起喝酒,他疑心顿起,连连摆手说:“你的酒我可不敢喝,喝了只怕会要命。”
“我可是真心的。这一年来你对我这么好,我又不是块石头!”她强逼自己说完这番话,羞得脸红了半边,看上去还真有点那意思。区青云见状扑哧笑了一声,戏谑她说:“你当然不是块石头,就算是才出生的小母鸡好吃好喝关上一年也该会思春了,何况是你这样漂亮的小夫人!”
他本是句戏言,不料“小夫人”三字恰好戳中了王榛榛的痛处,她勃然大怒一掌拍碎桌上的碗碟朝他歇斯底里喊道:“你这混蛋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你若想出去,只需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可以立即放了你。”
“什么事?”
“你答应我回你父亲的家去,然后再也不出来找马琳了,我就放了你!”
“你做梦去吧!”
“那你就一直在这里住着吧!什么时候觉得我比他好,愿意嫁给我了,我就放了你。”
“你做梦,你是我亲妹妹的男人,我怎么可能会嫁给你?”
“你别忘了,我还作过你的未婚夫呢!再说我当时要的人可是你,弄成那样也都是因为你!”
王榛榛窘得满脸紫涨说:“那也不可以!”
“我偏要等到你说可以,我偏要让你看到我比马琳更好,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马琳根本就不会来救你,他要来他早来了!”
王榛榛伤心地流出了眼泪,说:“你骗我的,他一定早来了,我见不到他都是你们害的。”
“那你就更应该回家了,如果你不回家,他迟早会找进来的,倘若等他落到我们手里,你再说就晚了。”
“你好卑鄙!”
“你说我卑鄙?”区青云愤怒地说:“那又是谁用卑鄙的手段让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就生下他的孩子?然后又狠心抛弃了她?比起那个人,我可是高尚多了!”
他的话说完时,王榛榛的脸色已由绛紫变成了灰白色。这是她第一次被别人当面揭短羞辱,而且羞辱她的还是曾经背叛过的未婚夫,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该救你,应该让你死在李潇的刀下,”半天她才说出一句话:“我一定要杀了你!”
听到这句话区青云很后悔,自己一年来所做的努力全部白费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有思念着那个抛弃他的男人?他想问却不敢问了,再说下去后果只会更糟糕,他不想让她恨他,于是他讪讪地转身要走。
王榛榛突然说:“刚才你说的话还作数是吗?”
“当然作数!”
“好,我今天就答应你这个条件,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我会等他来找我,等到了再要他杀了你!”
“你等不到的!”他笑着说:“有一天你会对他感到失望的,你对他绝望的时候也可以要我帮忙,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他一定会来的,你也会死的!”
区青云以为自己很了解马琳,他认为马琳是一定不会来的,即使知道了她被俘的消息也不会来,因为一个男人不会为了自己抛弃的女人去犯生命的危险。他的父亲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儿子没有经历过孤独,也没有经历过婚姻,一个孤独的男子会在孤独中更加铭心刻骨地去思念深爱过的女子,而一个孤独的丈夫会在飘零异乡时更深切地思念妻子儿女,何况夫妻感情是最复杂的,即使远隔了许多年一旦相聚也很容易破镜重圆,不过他还是接受了儿子的建议:人质在自己手中是钓不到鱼,或许送还给王晨后才能发挥诱饵的香味引出正主来。
寒冷的冬天正在帮助区镇海缩短等待的时间,不知从何时起马琳发现自己终日被一种苍凉无奈的孤独感包围着,随着又一个新年脚步的临近,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漫无边际的孤独感和寂寞感象影子一样跟随着他,折磨着他。每每被折磨得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一口气跑到荒郊野外发疯似的练剑,直到把自己累得浑身瘫软如泥才回到被窝。
可怕的孤独也改变了他对人生的看法,他开始变得玩世不恭,他开始经常自言自语嘲笑自己的境况诸如:“我这是在仗剑江湖吗?为什么到了江湖我的天龙剑好象什么都不能做?今天胡混了一天怎么好象过得也很安心呢?”后来他觉得这路上不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见多了好象都有点麻木了,对很多事采取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的态度,过后甚至还会找借口对自己的良心:“一个连自己生命都无法保障的流浪剑客还能为别人做些什么呢?”似这般的无味想法愈积愈多,久而久之竟连锄暴安良的志向也泯灭了十之七八。至于出手管闲事的概率也由先前的百分之百降到了百分之一二,用他的话说:“老子不是逼急了也不会出剑,不是看着手痒了不会找打架”。
他还发现自己会为了摆脱孤独去做很多无聊可笑的事:比如每天早上起来踏出旅馆的门槛后他都要问自己一个固定不变的问题:“我今天要去哪里?我今天该干些什么?”想好了,出门了,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他却很快就忘了要去的地名。每到一个城市的十字街头或桥头,他都会觉得茫然无归路,然后长久地站在街口上徘徊直到看见日头西沉,只为了希望在人流里碰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有时候明知道身上钱不多了,还要跑去找上等妓女,胡侃了一晚上,钱花完了才发现还没摸过对方一个手指头。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往往一个人走了许多天的路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