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绣文忙不迭地说:"我知道,知道."
钟先生说:"我想你未必都知道.比如你的这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他算什么呢是否算得一个独立的人呢"
这一次,卜绣文不能逃避了.只有正面迎上去,虚弱但是肯定地说:"那……当然是不算的……"
"不能吧四肢百骸都是齐全的,会哭会笑,你怎能说不算呢你若是这么想,那咱们这件事就得再商量.不然,你以后心里的结,就大了.你可得想清楚啊."钟先生循循善诱地说.
卜绣文一下子急了.赶忙改嘴道:"那……就算一个独立的人吧.算什么都行,只要能救我的早早."
"行医一生,我能理解你的心境.但你又考虑得欠周了.
一个独立的人,在他什么事情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抽他的骨髓,这在人道上是否说得过去说轻了,是误伤.说重了,就是杀人啊."老人的长寿眉被日中的热气吹得飘然而起.
"天啊……这……这……"卜绣文口吃了,她实在是不敢想到这样深入的层次.
"还不仅仅是这些.这第二个孩子,被大量地抽取骨髓,势必给身体发育造成影响.
这个影响到底有多大,医学史上是前无例子的.如果期救好了一个孩子,又伤害了另一个孩子,这个责任谁来负呢我是负不起的."钟先生并无恻隐之心,继续紧逼.
"这个……"卜绣文极度惶恐中,思维并未全面失守.她迅速判断着,钟先生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血玲珑计划如一个巨大的冰象,原来她只摸到了冰柱一般的大鼻子,现在,钟先生把冰象的皮和腿,都——一指给她看……这个过程令人恐惧,但老人家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撤销血玲珑计划吗
如果真是那样,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只需魏晓日通知卜绣文,一切都解决了.没有医生的周密计划,不要说血玲珑,就是血山血海,又有什么用呢那么说,钟先生还是想施行血玲珑计划了那他讲这些丧气的话,又是为什么
卜绣文记起了钟先生开场白当中的一句话——我喜欢把丑话说到前头……哦!这就对了.这些都是丑话.说到前头既然是前头,就有后头.后头是什么呢就是血玲珑的具体实施.这么说,他对血玲珑还是抱有充分的热忱的.既想做,又要陈明利害,就是要我把责任全部负起来.以后若出了什么意料不到的变故,医生是不负责任的……
这样分析判断着,卜绣文的面庞渐渐由茫然转成决绝.
她说:"钟先生,您的考虑我听明白了.是我强烈要求医家全力以赴地挽救我的女儿,为此,我将不惜一切代价.现在我身上的这个孩子,不管他是人也好,它不是人也好,都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做的了它的主."钟先生点点头,这位女士果然爽快.
他继续说道:"关于胎儿是不是人,国际上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人.还有一种说,不是人.我们现在取后一种说法,这样麻烦较小.原本我是想把这个胚胎,培养到可以有独立的骨瞩系统的时候,就将它引产出来,用人工的方式维持它的生命,这样,既可以从它身上抽取到新鲜的骨髓,也不必承担法律上可能发生的问题.但是,这样作的把握比较小,失败的可能性比较大……"
卜绣文打断了钟先生的话,连她自己也惊讶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先生,您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了.我可以在此立下一纸生死文书,表明一切系我们家属的意愿.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态,与先生无关.与医院无干."
卜绣文说着,拿起纸笔,唰唰地写开来.她虽然从未写过这种生命契约,久在商场出没,于各种文书合同很在行,稍事思考之后,一挥而就,写下了——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与医院与医生慨无交涉的约定.写完之后,她长吁一口气.
直到重现瘫软在沙发上,她才带着一点点惊奇地想到——茶几上的纸和笔,都是早已预备好了的.
钟先生又点点头.晓日说得不错,这女人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看到想达到的共识,基本上都达到了,钟先生很安心.但他并不就此罢休:"我有言在先.这是一个科学试验,正确地讲,是一个用活人做的试验.成功了,自然好,大家皆大欢喜.失败了,您的那一个孩子挽救不回来,这一个孩子又蒙受重大创伤,今后如何处置您本人也经历痛苦折磨,可能三败俱伤……这种最差的结局,你可曾想到啊"钟百行的话说得很和缓,但分量很重.
"这个……"卜绣文又一次被抛入黑暗.
本来她没想的是,生了孩子,就交给医生,一切由医院处理.到时候自己就领一个治好了的夏早早回家就是了.谁知事情还有一个下下的结果,万一真是如此,就算自己抵挡得了,践石他能受吗
"好了,这些个问题,你都不必现在回答.回去以后同您的先生商量一下,再答复我们不迟.但只能同您的丈夫商量,不要再告知他人."老人结束了自己的话.
"还要保密"卜绣文轻声重复.
"是的.要保密.如果成功了,这将是医学上的一个创造.如果失败了,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钟先生威严地说.
卜绣文的脑子停止了转动.下意识地想,不知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长了耳朵没有是否听到了这场决定命运的谈话
是否会带着憎恶和恐惧之心出生,以先天的智慧,感知到等待她的是一份精心绘制的残酷与苦难的清单
她虚弱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好像一个跋涉了很久的人,在以为到家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座险恶的大山.
"好了.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很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还有一个很具体的问题,我的学生魏晓日先生,会再同你商量的.在我看来,那不是一个问题.但我们却必须解决它.当然,如果那个问题不解决,什么都无法继续下去了."老头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就独自走了出去.
偌大的贵宾室里就剩下了魏晓日和卜绣文两个人.两人同时想:这就是医学的珠穆朗玛.他的冷,他的不可一世,他的傲慢和天真,都一览无余.
空气显得很沉闷.
"其实这些话,你可以直接同我说啊."卜绣文低声说.
这种低低的耳语般的声音,深刻地表明了她对魏晓日的亲切.刚才这段时间,对魏晓日来说,很不轻松.他了解先生,知道先生会把这一场谈话,进行得丝丝入和.他知道会留下这样一份生命契约,这也是先生此次亲自出马的关键所在.
但先生的出手,仍比他的预计,要冷峻得多.一个孕妇,呕吐不止,当一般的女人缠着丈夫撒娇的时候,她还要面临这样艰难的选择.
他有意拉开距离,说:"是的,我可以同你说.但先生非常看重血玲珑的方案,所以他要亲自同你说.学生是挡不住老师的.而且这些问题,果真的十分紧要,先生想知道你们的确切想法.人命不是儿戏."还有一句话,他无法和盘端出.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他同先生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他不能代表先生,先生也不能代表他.
卜绣文说:"我懂了.需要我负全部的责任.我不怕.不必和我的丈夫商量,我就可以回答刚才的问题了.这件事,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请你和钟先生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就闭门谢客,找一个稳妥的理由,也不再工作.使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我怀孕这件事.生下孩子,我就交于你们,生死都不再过问.只求你们医好我的早早.至于那个孩子,就当它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瓶药好了.就算这一切都空费了心血气力,我也无怨无悔.古人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假若上天真要收了我的早早去,我费了这番心血仍不能挽回她的性命,这孩子也怨不得我把她带到这世上一回了!"
卜绣文说得锥心泣血,但魏晓日不为所动,淡然说:"你的想法,正是先生所要求的.只是你最好再同夏先生商量一下."
"不.不必了.夏先生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卜绣文很有把握地说.
"但是,我们下面要谈到的这件事,您一定要同夏先生商量……"魏晓日皱着眉头说.
"什么事"卜绣文诧异.
"这个……"魏晓日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怕吓坏了眼前疲惫已极的女人.他不敢说,但他必须说.他不愿说,但他只有说.他想说得尽量婉转一点,但怎样婉转对事实真相都毫无补益.他憋了这么半天,用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他不断推迟着说出这句话的时间,希望能有什么变化,使得这句话不必说出,就瞒天过海而去.
但是,时至如今,所有的努力都宣告无效,只有图穷匕首见.背水一战吧,该发生的都要发生.说了,就单纯了.
"这个……你所怀孕的胚胎的基因系统化验出来了,一个女婴.但是,她和夏早早的基因系统显示极大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怀的这个孩子的骨髓同早早的不一样,不能用……所以我还得另怀一次孕……是这样的吗"卜绣文惊恐地回答道.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魏晓日语焉不详.
"噢,不要紧的."卜绣文显示出令人敬重的大将风度.
"魏医生不必担忧,我早已想到这种可能了.我不怕.一次不行,我就打掉这个孩子,再来一次.直到怀上一个和早早骨髓配型相同的孩子……我豁出去了."卜绣文悲壮地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必须把话说完.这是老师交待给他的,血玲珑计划成功与否,全在于此.钟百行在这之前所做的重重铺垫,也是为了让这个环节出现的时候,该扫清的都已稳妥解决,独利一个症结.
魏晓日眼睛看着别处,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很平淡.
他说:"根据基因化验的结果,夏早早与你身上现在的胎儿,不属于同一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