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坐在床沿上,穿着老周送给他的那件猩红衬衫,胸前一排扭子都打开了,跷着腿子,打着一双赤足,嘴里歪叼着根香烟,也不答话,呼噜呼噜,猛抽了几口,吐了两上烟圈,才冷笑道:
“你周大爷又不是我的老鸨,我在哪里卖,你管不着。捞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帐,难道周老板还要来抽我的头不成?”
“不要脸的贱货!”老周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瞒得过老子了?谁不知道你泡上了一个日本华侨——”老周突然又转向我乜了一眼,“你们这起小赤佬,全是一个鼻孔出的气!我问你——”老周的手差不多戳到了小玉头上,“那个华侨佬,一夜贴你多少了?”
“林祥么?”小玉又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答道,“我是不要他的钱的。”
“你听听!”老周又转向我,这回却嘿嘿地笑了,“你看他下流到哪一迳?人家是华侨,他就颠着屁股上去,白赔了!你以为你交上个华侨就涨了身价了?一样还不是个卖货?有本事,就马上叫你那华侨佬带你回日本去,叫他拿个笼子把你养起来。”
“林祥说,他正在替我办手续,申请入境证。等我到了东京,要不要他养,还要考虑一下哩。”
小玉说话时,半仰着面,一脸得色。老周却一下子找不出话来了,闷吼了两声,脸上的油污鲜亮鲜亮,一条条往下流。小玉不慌不忙地把半截香烟按熄在一只破酱油碟里,却倏地立起身来,脸一沉,指着老周厉声喝道:
“你小爷白赔谁,干你屁事?你姓周的又没有我的卖身契。谁不知道我是公园里的大卖货?还要你来替我做广告?我下流,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就颠起屁股上来—一”
啪的一下,小玉脸上早着了一记响巴掌,小玉头一歪,另一边又挨了一巴掌。小玉蹦跳起来,喊道:
“你敢打人?小爷到警察局去告你!”
小玉一头撞到老周怀里,揪住老周的衣领便往外跑。老周抡起拳头乱揍一轮,小玉左闪右闪死也不肯放手,两人扭成了一团。我赶紧上去,将小玉扯开。老周喘了半天,嗓子都发抖了,说道:
“我买给你那么些东西——”
小玉一纵身钻到床底,哗啦啦拖出一只破皮箱来,掀开盖子便豁琅一倒,把里面的来西都倒到地板上,乱抓乱掏,抓起了三条西装裤,六件各色衬衫,裹成一团往老周怀里一,手上那只精工表也褪了下来,搓给了老周。老周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裤,气咻咻正要往门外走上,小玉赶上去,连揪带扯,把身上那件猩红衬衫也脱了下来,扔到老周肩上,喊道:
“拿去!”
老周刚离开,丽月却香喷喷地闯了进来,她穿了一袭镂空的黑纱裙,透着一身的肉色。
“这是怎么说?警察来抄过家了么?”丽月用高跟鞋踢了一下撒得一地的衣服。小玉立在乱物堆中,赤着上身,一头一脸的汗水。
“老周刚来过。”我朝丽月使了一下眼色。
“哦,”丽月笑道,“胖阿公呷醋了!咦——”
丽月凑近小玉,扳起他的下巴颏,小玉腮上—边五道赤红的指印。小玉赶忙推开丽月的手,垂下头去。
“挨揍啦,”丽月摇头叹道,“这就是乱拜干爹的下场!到阿姐那边去吧,小玻璃。阿巴桑熬了桂花酸梅汤,去喝一碗,解解热毒。”
“阿姐这么晚才回来,生意忙啊!”我笑道。
“好说,差点命都没有了!”丽月把胸口的扣子松开,露出胸脯来,用手扇了两下,“今晚吧里来了个大黑人,总有六呎五,起码一吨重,活象架坦克车!他一直缠住你阿姐,还要找你阿姐出去开心呢。我哄他上厕所,便从后门溜走了。”
22
“阿青。”
“嗯——”我刚矇着,小玉又把我推醒了。
“我睡不着。”小玉一个人躺在黑暗里抽烟。
“睡不着你就去宝斗里去卖!”我翻过身去没好气地应道。
“阿青,林祥已经走了。”
我的瞌睡已经让小玉吵醒了大半,他把烟递给我,我吸了一口。
“几时走的?”
“今天早上。前天东京总公司打电话来催,那边业务忙,他们老板又病倒了,马上要他回去。”
“那还不好,你的华侨干爹可以接你去东京了。”
小玉转过身来,一只手撑着头。
“昨天晚上,我跟林祥谈到半夜。林祥真周到,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他在我们公司里另外给我安插了一个位置,做潘经理的助手,一个月五千块,比现在要多一倍。”
“嚄,这下你可抖了,玉仔。”_
“他说他回去后,仍旧会按月寄钱来,供我去读夜校,他要我好好去考试。”
“那么我先来考你一下,硫酸的分子式是什么?”
“h2s04。”
“要得嘛,小子,开窍了。”
“其实我认真起来,也能读书的。可是——我不要去考开南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你拿你哥哥开玩笑!大热天,替你补习。”
“成城我也不要去做了。潘经理你看见了?凶神恶煞,我还去受他那副老虎狗的脸嘴呢?五千块,哪里捞不到?裤带松一松,只怕还不只那一点。”
“臭美!”我笑道,“你值那么多?”
“我去上班,念书,全是讨林祥的欢心呀,他走了,还有什么心思?昨晚他跟我讲得很坦白,他说以后有机会,他会回来看我,东京,他是不能带我去的——”
小玉猛吸了一口烟,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他那位满洲太太倒没有关系,只会念佛,不管事的。就是他那个儿子太厉害。他儿子知道他的事,有一次,在新宿一家酒吧门口,他儿子撞见他带着一个孩子出来,回家后闹得天翻地覆,弄得他简直无法做人。他儿子便乘机要挟,家里的事,他儿子倒做了一半主。把我带到东京,他儿子发觉了,更不得了。”
“你的樱花梦又碎了,玉仔。”我说道。
“我倒一点也没有怨林祥呢。人家对我真心,才肯对我讲真话。临走时,他也很舍不得,身上的几千块台币都掏了出来给我,他常用的一支派克六一也留下给我做纪念了。阿青,我和林祥在一起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每一天我都是快乐的,从来我也没给人家那样爱惜过——”
小玉把烟按熄在床头的酱油碟里,躺了下去,双手枕在头底,沉默了半晌,突然问我道:
“‘好色一代男’你看过么,阿青?”
“没有,我很少看日本片。”
“池部良在里头真帅!他穿了雪白的一身和服,站在一棵樱花下面,——我到东京去,就想穿得那样一身雪白,在栅花树下照张相。”
“你穿起和服来,我看倒真象浅丘琉璃子!”
“你知道,阿青。‘好色一代男’是我阿母带我去看的,她自己看过五六遍。她说,我那个卖资生堂化妆品的阿爸,穿起和服来,象足了电影里的池部良。”
“小玉,我看你想去日本想疯了!”
“你知道什么?你们有老爸的人懂个屁!我这一生,要是找不到我那个死鬼阿爸,我死也不肯闭目的!”
“好吧,就算你到日本去,找到你老爸了,他不认你,你怎么办?”我看见小玉那般认真,便存心逗他道。
“我也不一定要他认的!”小玉冷笑道,“我那么不要脸?自己老爸不认,还要死赖不成?我是要知道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就行了,就算他长得不象池部良也不要紧,我要看看那个马鹿野郎,是个牛头马面,还是个七爷八爷!”
“要是你爸爸已经死了呢,小玉,那么你的心血不是白费了?”我再激他一下。
“他死了么?他的骨头总还在吧!”小玉的声音有点忿忿然起来,“我去把他的骨头拣回来,运到我们杨梅乡下去,好好地造一个墓,供起来,竖一块大理石的墓碑,刻几个大大的金字:显考林正雄之墓。以后清明,我便可以真的替他去扫墓了——”
“玉仔,我看你游水游到日本去算了。”
“游得过去我一定游,”小玉叹了一口气说:“阿青,有一天,我要是真能离开这个地方到东京去,我就改名换姓,从头来起。好兄弟,我十四岁便在公园里出道,前后也快四年了。你以为那个地方那么好混么?你看看赵无常,还不到三十哩,好象哪个坟里爬出来似的。我听说,有人给他五十块,他就跟了去了。我看见他那个鸦片鬼的模样,心里就发寒。你说老古董,也不好伺候呢!我跟老周也有一年多了。今晚他那些话,很好听么?就算我不好,在外面野,他来找我,讲几句好话,我也会跟他回去了的,到底他对我还不算坏哪!你听见了?他骂小爷是卖货哩!笑话,他又不是百万富翁,那两个臭钱,就想买小爷了?”
小玉猛捶了床一下,却又落寞地叹道:
“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到底是差些的。连林祥那样体贴的人,还不能自己做主呢!”
“算了,玉仔,”我拍了一拍小玉的肩膀安慰他道,“反正你是个考古专家,不怕找不到真古董。”
“也难呀,”小玉笑叹道,“看走眼也是常有的。”
“睡觉吧,玉仔,天都快亮了。”我转过身去。
“阿青,”小玉突然好象记起了什么似的,一骨碌翻身起来,推我道,“你喜不喜欢吃猪耳朵?”
“猪耳朵?”我笑了起来,“我喜饮吃卤的。”
“明天我带你去吃卤猪耳朵。我阿母今天下午托人带信给丽月姐,要我明天回三重去吃中元拜拜。她那个山东佬到高雄送货去了。”
“万岁!”我叫道,“好久没吃拜拜了。明天我要狠狠灌他几盅老酒。”
“这次小爷回去,吃他娘一对大猪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