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维生不易_再见双双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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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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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维生不易(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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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捕房倒是没怎么在意“浙人治浙”有多好,他们更担心新来的人会让情况变更糟。财政预算就那么多,外来的人想要分一杯羹,只能赶走一批老的,腾出位置,或者在老的身上扒骨吸髓,抽干吸干,这事儿,不是没发生过。愁云惨雾弥漫在巡捕房,尤其那些腿脚不利索,撒泡尿都要滴滴答答十分钟的内堂老管教,一个个哭丧着脸,脸色像黄瓜那般绿,拿笔拿纸都比平常哆嗦得厉害。

就在阿豪还未惨淡前途考虑时,家里又一声令下,让他从军——李大头带的部队,许多要职正在招募新人,识字的优先。大兵和土匪,是当时能持枪的人。有了枪,腰杆子也直。没人敢找你麻烦,家里出个当兵的,在村里也神气,说不准哪天就带枪回来,一枪打爆哪个不识相的家伙。而且人人都说当兵好,因为当兵说不准可以抢,在厉害的长官手下,可立大大的军功,在烂稀泥的长官手下,便可甩开膀子抢东西,鸡鸭猪牛,金银财宝,女人女人,还是女人!

阿豪家自然不想他去做这种坏事,但好歹也是个倚靠,况且这部队就驻扎在省内,看样子也不会跑到哪里去,也不会顾不上家。再说了,李大头在这一带的名声一直不错,北方来的汉子,干练、实诚,有魄力,手下的部队不偷不抢,偶尔还帮忙修个桥铺个路。若是能加入这次的合并扩军,前途必然大好。

加入李大头的部队,似乎是个正确的选择。起码读过书、能写字的阿豪如鱼得水。他还记得自己在夜间操练结束后,躲在厕所门后,盘坐在地上,就着厕所长明灯的灯光看书,那时候李大头推门进来,看见自己在就寝时间逃了出来,起先有些愠色,似乎要骂人,但见自己在看书,反倒喜上眉梢:“你识字?”阿豪用力点了点头,生怕李大头没看清,还含糊地说了声“是”。

李大头的嘴角往上扬了扬,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阿豪能看出他眼中的笑意——接着李大头说:“早些歇息吧。”

李大头看似不经意,其实心里都有数。他是个北方大汉,说起话来吼声如雷,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说一不二,言出必行,仿佛就是孔夫子说的“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但阿豪觉得,他的心思缜密得很,那一双聚光的长方眼,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藏在心里。

渐渐的,阿豪的操练任务少了,他的身子骨的确没那么强壮。但是文书任务多了。这是阿豪得心应手的东西。也是其它大兵可望不可即的任务。最初大兵们看不起阿豪,觉得他瘦弱,怯懦,说话像个小娘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饭时,大家拼命抢,把阿豪挤在外面,由他一个人尴尬地抱着小碗站在外面苦笑,晚上就让他在厕所门口睡觉——这本是惩罚犯错者的招数,也是地位的排序——阿豪只好拼命洗厕所,可半夜那一泡泡新鲜的夜尿,骚气又怎么洗呢?

情况在李大头若有似无的器重之后发生了转变。阿豪被李大头喊去整理文书、接收文件时,目不识丁的大兵们先是挤眉弄眼,发出怪声,意义复杂地瞎起哄,仿佛在揶揄阿豪中了头奖。但次数多了,也渐渐默不作声了。等到李大头耳朵夹着香烟,嘴里咬着笔头,像征询秘书似的询问阿豪时,大兵们脸上挂不住了,他们惊觉阿豪已经凭着文化,站到了李大头的身边,处在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位置。

笑脸来了,谄媚来了,香烟、糖果也跟着来了,吃饭的时候,阿豪直接跟着李大头吃,因为还要商量要事呢。睡觉时谁也不敢让阿豪躺厕所门边了,他想睡哪,就睡哪,大兵们还巴不得阿豪躺自己身边,和自己多聊几句家常,显得亲热,自己也倍有面子。

当然,这种谄媚阿豪看得出来,他们敬的不过是李大头。直到有一天,信件的到来彻底改变了阿豪的地位。在阿豪手持信件,为跃丰班长读信时,大兵们惊讶而迟钝地醒悟了——阿豪这个文化人,他可以读信,还可以写信!

大兵大多很野。他们有胆子明火执仗地打劫,坐洋车逛窑子不给钱,散兵游荡时,也不忌惮偷鸡摸狗,沾花惹草之事。但他们终究是人,有家庭,有亲人,有放不下的事,有忘不掉的乡。而信,是他们与故乡、亲人、爱人还有往昔唯一的纽带。触及到这一层面,人往往变得温柔而且伤感,野兽终究回归人性。

阿豪帮他们写信。

他们围坐一圈,像是众星拱月,大兵念一句,阿豪写一句,改改修辞,修修语病,一个个温良恭俭让。有时大兵红着脸说了些温柔话,其余的大兵便跟着起哄,鼓掌,吹口哨,闹着闹着,又静下来了,他们的眼眶也红了。

一个空闲的晚上大约能写五六个人的。其它的只好择日请早。虽然累,但阿豪很喜欢帮大家写信。他看得出,大家对自己的依赖和尊重是发自真心的,而且争先恐后。

这些大兵游离外地,离了家乡,远了往日的羁绊与约束,心自然会野,但倘若回忆起了家乡,想起了家中的长幼,村头的姑娘,就好像他们都在盯着自己,盼望着自己,忧心着自己,难免羞于自己的放荡堕落,全然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有的甚至眼泪双双落,大骂自己“像个畜生,丢了咱家脸”。

来信的日子,是大伙儿的节日。邮递员大多在傍晚时候来,大兵们吃了饭,眼巴巴地盯着大门口的土路,远远见到邮递员,便激动起来。每个人都期待自己的信,但每次只有那么一点信,得了信的,又高兴又惶恐,不知这信会告诉自己怎样的故事。阿豪的地位,在等信的焦虑中不断上升。

好消息,坏消息,有消息,没消息,阿豪有时是喜鹊,有时是乌鸦,有时他更像是天命。大兵双手颤抖,双膝跪地,跪求阿豪口中能说出自己重病的妻子“安好”二字,仿佛这一切由阿豪主导。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读信时,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篝火旁,里三层外三层,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阿豪站在中间,展信而读。收信的大兵坐在最前面,拘谨而迫切地竖着耳朵听,双手严正地摆在大腿上,背挺得很直。读到开心事,大伙儿击掌喝彩,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叫好声不绝于耳,收信大兵笑的合不拢嘴,也不知为何害羞起来,两颊通红。

读到难过事,大伙儿便气氛凝重地默默不语,收信大兵低着头,两眼垂泪,手指头不住地绕来绕去,眼神不知游离到那里。有的当场失声痛哭,嚎的像是一只老水牛,可谁也没笑,谁也不忍笑,事情如果落到自己头上,说不准哭得更难看。其它大兵搂着他的肩膀,陪着一起叹气,掉泪,用贫乏的话语安慰几句。

信读多了,大家也就相知相晓了——各自的离别、往昔的沦丧、莫救的横夭,共通的期盼与挣扎。那些平日见面就冲突的,在读完信后,再也闹不起来。见了面,给对方一根烟,一起坐在石头上默默地抽完,一句话也不说。不言不语的,成了好兄弟。营区简单的生活,本没有什么大矛盾,倒是每个人背后的故事,让所有人都觉得那些冲突,太没意义了。再大的分歧与矛盾,顶得过苦难的人生么?抱团取暖吧。这一切感悟、升华的核心,便是小兵阿豪。

事情本来都挺好的。可惜合并、扩军,来了那批盲流。跋涉、迷路、野猪、受伤、蚂蝗、濒临死亡,凄凉的呼救,这一串的恐怖终于在安定之后变成阴影,浮动在阿豪的头上。他的腿有些发痒,老人们说发痒就是因为药饼起效了。可这挠之不得的难受,让阿豪坐立不安。他抽了抽腿,轻轻地在床单上摩擦,虽然擦不到痒处,总归能舒服一些。

他看见双双结在自己腿部的手帕。那手帕给血染得一塌糊涂,又黑又红,只在末梢处露出一点白尖儿。

阿豪看了半晌,不知为何,鼻子一酸,脑海中突然尽是双双为自己细心擦洗的画面,尤其是她挡在王大伯身前的那一瞬。一股莫名的震荡击打在自己心上,又闷又沉,打得他想哭,想跪下,想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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