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胡夫人听了,便道:“五哥,这却不是在存心取笑小妹末!”
她面上还是笑得很欢畅,但是仔细一瞧,便可以发现其中颇有些难言之意,只见这女子依靠在婆子身上,说道:“现下你是站得好好的,还能开弓试刀,人家却是床也难起,头晕的很,便连动动小指头也懒,这两般境况,如何能比。”
对这种话当然不能十分当真,于是严五先回身在先前所躺那床板上坐下,长刀放在膝上,而铁弓和箭囊顺手摆在左边,然后才说道:“胡夫人,以今日场中比试来看,你的技艺的确不凡,在我之上。”
“呵,能得到杀星如此推崇,确实是小妹的毕生荣耀,多谢多谢,不过说真的,那场比斗,乃是三日前的事情,而且确是五哥胜了。”
三日?竟然昏睡了这么久么!
一惊之下,严五没有说原本准备好的话,他低头凝思一会,然后站起身来,对着那婆子一抱拳,说道:“大夫救我劳累,在此多谢。”
那婆子又被他的突然举动弄得惊在当地;旁边那胡夫人随之笑道:“严五哥,她是个哑子,牛马般不应声的人,却多说什么?小妹却是她的主人,要说多谢,似乎也该谢我呢。”
严五本是个不轻易动怒的人,更加少露词锋,听了这般言语,却也难抑胸中火头,但转念一想,还是把喉头的话咽了下去,只重新坐下而已。
那胡夫人凝目瞧了他一阵,终于摇了摇头:“胡映的确不能和严五比啊!当年不能,现在就更加不能。”
她的感叹里面似乎包含许多东西,是的,在这个女子艳丽的,看不清年龄的外表下面,的确有着某种岁月的沉积。严五看着她,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极为熟悉的,穿透时光的亲切和信任。他觉得不管这个女子是多么的狡诈善变,接下来要说的应该是真实之极的话。
“严五哥,你可还记得么?”她收起种种姿态,只简单的直接望向严五,然后如此说道:“还记得大家一起纵横荒野的年代么?还记得大哥还有其他人么?我们曾经走遍四海三州,还有许多难以想象的地方,一切随兴所欲,那可是真正快乐的日子啊!你大概是记不得了,但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当年,只为为了小妹的一件事情,五哥你曾独身力战西虏中的一大家族,虽然也是受了极重的伤,但凡是敢向你动手的敌酋,最终都把头留在云雾峰上,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在我心中就已经是世上第一人了。”
说道这里,她暂且停下,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当然后来,就没有人不畏惧你的名字,对于杀星,三界之内可以说俱是风声鹤唳,没有谁敢来触霉头,包括那些老魔巨怪,那时候都都只能老老实实的深藏洞府,不敢出来嚣张。据说,就连那丹成公也对你十分称许,老实说,和五哥你相比,后来那个云海就根本不值一提。”
她这一番娓娓道来,语气近乎于纯粹陈述,完全没有先前故意营造的种种语气在内,但是在严五心中却引起了极大的震撼。确实他是知道自己有个“先前”的存在,可是却从来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从来不曾听闻真真切切的细节。要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作为噩梦,作为恍惚时不时涌出的线条和图画,这些奇异的,破碎的记忆就一直折磨着他,为此他已经付出了极大和代价,而且准备毫不犹豫的继续付出,毕竟,一个人如果没有过去,那就好像是树没有根系,或者是就像是江河失去了源头,只有记得过去,一个人才能知道谁才是自己,这种意义,无论怎么强调也不过分。
实际上,他对这非人非妖的胡夫人如此容忍,以至远远超出了他为人处事的常态,原因其实就是为了这个。作为他所遇上的第一个明确知道他的过去,而且还敢于当面讲出来,甚至很有可能曾和他很熟悉的人,她的确是极端重要。作为一个武士,一个刀客,经常为了生存使用刀剑的人,如果能够确保她说得都是真的,严五其实并不怎么在乎要去杀谁,或者要杀几个。
但是其中的疑点,甚至绝对难以置信的地方还是很多,比如她说自己得到过最后一个海上武士的称许,又在云海之前成名,那么先前的那个严五就至少是前朝中期的人,而且应该极其有名,这就和他已经弄清的部分相冲突了,因此表面上严五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倾听着。
“所以,现在五哥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认为你才是最强了吧,要服事那贱人,可以说除你之外,谁也不做不到。”最后那女子用这么一句结束了整段谈话。
严五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从头到脚重新整理一遍,在站起身来,顺手把长刀在腰带挂好,举步走回几案边,将一把长匕首插进绑腿,跟着飞刀一把把收回镖囊,然后把镖囊挂到腋下,最后将沉重的铁甲提到几上,开始细细检视甲叶。
那胡夫人也不着急,只对身边婆子打了个手势,命她出去取些物事,同时自己重新躺下。
果然,在几案不堪重负的嘎嘎声中,严五终于开口了:“那个旗手,夫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
突然被问道这个问题,胡夫人不禁微微一愣,但还是很快回答了:“当然不是一个真正的老兵……不过那黑旗是真的。”
严五转过身来,目光炯炯的望着她。无论如何,他的确是那种天生的武人,在佩上刀弓,站在盔甲旁边之后,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刚刚离开病床,曾经重伤待毙的人了,他脸上虽然仍然苍白,仍然毫无表情,但那种影子一般的令人难测的感觉又回来了,在这复活的猛兽身周,有潜流般的气韵在流动。
“按原来安排,是不是在击杀在下之后,大旗才进来,为夫人立威?”他仍然用那种平板的语气问道。
“这却是说那里话?黑旗意义非同一般,世上除了严五哥之外,哪里有人配用!”胡夫人面不改色的马上答道,姑且不论真实情况究竟如何,现在她又恢复了那种长袖善舞的姿态,从外面找不出什么破绽来了。
严五继续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哼了一声,转开视线,开始检查手中弓箭。
有些事情大家都很清楚,但是都不会说破,因此屋里一时沉默了下来。
最后还是那女子重新提起话头:“严五哥,都是听闻你的武艺已经不比往日,小妹才斗胆上去试了一试,没想到纵然铁弓战钺不在身边,就只凭着一把寻常小斧,你就破去了小妹长年修炼的法器,若不是五哥怜悯时,任有几条性命,那日小妹也活不成了。”
严五听她说起比斗之事,便回道:“喔?其实在下并未怎样留手,况且后面那野虎之事,也多劳夫人相助,这件事情上面,各不相欠。”
他之所以这么说,本有缘故。当他勉力劈倒那猛先锋之时,已觉十分蹊跷,但直到后来坐倒在它尸身上,才发现的确有人于中作下了手脚,实际上,在他斧锋击中之前,这猛虎纵然不是已死,至少也已经失去活动之力了。”
“不错,”对这件事情,那胡夫人坦然承认道,“那是孩子们关心过甚,以致打扰了五哥的雅兴,现在小妹就传话令他们进来受罚。”说着,她从身侧拿起一个小小铃铛来。
“那也不必!”严五左手一挥,打断了她动作。
他将最后一根箭重新放入箭筒,然后再次开口说道:“以夫人的如此飞梭神技,再加上贵子弟伤人于无形的手段都对付不了的厉害角色,纵然在下愿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实际成效。”
“严五哥,你这却算是已经应了么?”那胡夫人眼波一闪处,敏锐的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