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脚下一晃,将严五的沉思打断,原来船已到岸。
就在岸边不远处,就矗立着几所房子。此时正当午炊,虽在雾中,也可以看到炊烟中的火星闪现。
严五将缰绳牵起交到少女手中,示意她先行下船;而思树虽然对这一举动很是惊诧,显得有些不安,但还是垂下眼睛,默默牵着两匹马,走过跳板,行向草地。
现在是严五一人站在船头,面对船家。
那老者手扶船桨,眼睛对着浓雾,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但实际未必如此。
他的左手一直垂在腰间,姿势也很恰当,如果有必要的话,这看似枯槁的身躯里定然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及眨眼,便已杀人。
这人定然惯于使用反手武器,而想必平日惯于发号施令,很少需要亲自行事。
“敢问老先生,”严五拱手问道,“已在此等候多少时日?”
那老者似乎完全没料到严五会对他说话,当下愣了一愣,然后才闷声说道:“三月!”
严五闻言,心中不禁微微一沉,他与尹俊重逢,不过前日的事,在三月之前,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要走过渡这条路。难道他们的预卜先知之能,真到了这般地步?
不,未必如此,应该是是在每条路上都周详准备了,尹俊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为了他最细小的需要或顾虑,就必须做出最完备的准备,自然,为了完备将要做出牺牲的那些人,也只能诚惶诚恐,绝不会有半点怨言。
起码在表面上是不敢有。
按照旧事推想,这老者想必是一方豪雄,却也不得不来这荒野之处作船夫,而且一等就是三月之久。
严五心中一边谓然感慨,一边解开皮袋,反手从中取出一把奇形刀来。
那船夫见他如此举动,目中光芒变幻不定,终于忍耐不住,无法维持先前的伪装,一咬牙,手中已多出两柄长剑,立时就要拼命。
然而严五并没有厮杀的意思的,他弯下腰,将刀连鞘平放到船板上,说道:“多谢久候。在下身无长物,唯有以此刀充作船资,望笑纳。”
说罢,便自提着皮袋,也转身下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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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只是一江之隔,然此岸已非无人世界。
在骑行一两个时辰之后,已经可以看到一些逃难者,而离岸越远,人数就越多。
“大小姐,俺们这是要上罗城去。”在思树忍不住询问难民之后,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路边出现了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茶棚客店,一些人在那里打尖生火,更多的流民出不起钱财的,但也在周围寻觅避风处休息。
然而严五却毫无停留的意思,一直大步向前。他身躯即异常高大,又手扶长刀腰间带剑,行动处有一股肃杀气息,因此无人敢挡在他面前。
这样,到将近天黑的时候,他们周围又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严五到林子里去了约摸半个时辰,便提回一只半大獐子,然后在火堆上将之炙熟。
就好像仍在荒郊野岭时候一样,为什么他就不能在茶棚中投宿呢?难道这个人根本已经完全不适应和众人待在一起了吗?吗?思树不禁这样想到。
但是她自然不会说出来,更何况到底来讲,其实她也不想和别人挤在一起的。
次晨天气仍然阴霾,二人继续着行程,除了问路或者偶尔停下喝水之外,几乎没有休息,就算是骑在马上,思树也不能不感到不适。
当然,路途上的两人一直静默无声,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被挡在浓厚的云层后面,太阳变成一个模糊的光块,而当这光块终于升到天顶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聚集着众人的路口。
在路边的大树底下,一口大锅里面冒着热气。也许锅里的粥的确稀的象水差不多,但对于在难中的人们来说,能领到热食已经很庆幸了。好几十,也许上百人眼巴巴的等在粥锅前面,等着轮到自己。
碗,钵,半边陶盆,他们有什么就用什么,甚至有人什么也没有,就用双手捧着狼吞虎咽,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最穷困老弱的逃难者不要说推挤争抢,实际上连喊叫的多余气力都没有了,他们就像饥饿的羊群,温顺,沉默。
在大锅边上掌勺子的是两个道士,而在香案后面念诵经文的,却是身披袈裟的僧人,这也是只有在青城人当中,才可能看到的景象,那些为了神明的性命相互厮杀的民族,绝对不可能这样。
在人群旁边,不远的地方,有几个骑着马的人,陪送着两乘软轿,大概是什么人家的女眷。现在香案上边表示认捐的黄铜盘子里撂下的金银,大概就是她们的。
这种场景实在熟悉啊,以往在海州的时候,由于她的身份,每有赈济之事,思树总是要出头认捐的,而且她也的确总是尽自己努力,多捐一些。
这也是在为战场上厮杀的人祈福,为那些亲人还有……朋友。
旧事令人神伤,思树不禁拨转马头,来到铜盘前面,然后伸手拔出一根发簪,弯腰放下。
这发簪虽然只是寻常佩戴的式样,然而论材质非金非玉,本来也颇有些来历,现在即使没有什么太阳,却依然熠熠生光,旁边诸人见了,都不禁啧啧称奇。
案头那老僧本在闭目诵经,但听得簪子落盘之音,突然“咦”一声,停声开眼,冲着思树直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