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林不禁莞尔,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葭儿,道:“你去吩咐小二,买套男装回来。”
葭儿撅起小嘴,不以为然地道:“那种人太没眼光了,不如我亲自去买吧。”
秋霜林嗔道:“你便有眼光了,快去快回。”
葭儿将银子抛起来,接住,笑嘻嘻地去了。
白芷芬忽然想起那日葭儿被人追赶的情景,担心地道:“让葭儿独自上街,恐怕不妥。”
秋霜林道:“无妨,我已警告他们,溢春楼那帮人绝不敢再找她麻烦。”
“溢春楼?”白芷芬寻思片刻,惊道:“莫非葭儿是……”
不待他说完,秋霜林便道:“不错,葭儿是从青楼逃出来的。她家本是当地豪强秀柳山庄的佃户,山庄柳庄主有一独子骄奢淫逸,他家的佃户家中有女儿的,凡颇有姿色,无不被其糟蹋。这些女子不得名分,最终都被卖到青楼。”
白芷芬颤声道:“莫非葭儿也被……”后面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来。
秋霜林会意,点头称是。
白芷芬不禁百感交集,想不到葭儿这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竟经历如此非人待遇,真是苍天无眼。想到她遭逢大难,却能笑对生活,又不禁分外钦佩其乐观豁达。
他似乎又想到什么,忙道:“我们就这样送葭儿回家,难保她日后不再受欺凌,女侠对此有何计策。”
秋霜林淡淡地道:“公子不必多虑,只需我去见柳庄主一面,保管他日后不敢放纵劣子。”
白芷芬不禁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慨叹道:“女侠真乃天人!”
秋霜林对他的赞美无动于衷,话锋一转,道:“公子与葭儿非亲非故,为何舍命相救?”
白芷芬看到她以期待的目光凝视自己,不禁有了惺惺相惜之意,凄然道:“在下年逾廿五,一事无成,与其饿死,不如舍己救人,也算没白来世上一遭。”
秋霜林道:“公子虽然衣衫褴褛,却能看出是富贵人家,何以落泊如斯?”
白芷芬坦言道:“实不相瞒,在下乃相国府总管之子,父母望子成龙,盼我金榜题名,精忠报国,只可惜在下生性闲云野鹤,不喜读书,更不喜为官,屡试不第,再无颜面见二老,遂离家出走。只因身无长技,是以沦落至此。”
秋霜林仔细打量他良久,道:“当今皇帝昏庸,作为他的老师,张相国是实际的当权者。他勤政爱民,为官清廉,威震庙堂。在他治下,国泰民安,政治清明。公子若肯努力读书,将来与他同朝为官,必有一番作为,又何必如此?”
“政治清明?”白芷芬苦笑道:“千里求官只为财,朝中官员能像张相国这样的又有几个?不过慑于其权威,不敢放肆罢了。一旦张相国仙逝,朝中还有何人能震住他们,难道指望那个无能的皇帝吗?而这一天只怕也不远了,要知道张相国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加之长期为国事操劳,还能指望他多活几年?”
讲完自己对朝政的看法,白芷芬又道:“寒窗苦读,皓首穷经总要有个理由吧?有人为功名利禄,有人为荣华富贵,也有极少数人为国为民,前二者在下看得极淡,至于后者在下自认没那么高尚。也曾因觉得愧对父母,而发奋读书,只可惜在下实在没有那种天分,终究与金榜无缘。”
秋霜林道:“公子淡泊名利,另人钦佩,只是我对公子做事的态度不大赞同。书读不好岂可归因于天分不足,只怕是公子还不够努力吧?”
白芷芬不禁有些气愤,只是不便发作。他不明白,这样一个看似淡漠的女子为何会为一个问题与人纠缠不清,而这个问题又恰恰是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病。于是,面有愠色地道:“姑娘言下之意,就是说在下不孝了?便是为了父母的期望,也不肯全力以赴。”
秋霜林不置可否。
愤怒地注视她半晌,白芷芬忽然泄气了:“也许在下真的是不孝之子吧……”凄然闭目半晌,才睁开眼睛:“那么姑娘以为如何才能足够努力呢?”
秋霜林目光灼灼地道:“假如做不好一件事情的代价,是你的性命呢?”
白芷芬不禁一怔,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世上又怎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女子才能回答了。她究竟是什么人,有过什么经历?白芷芬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事关性命,自然人人都会做出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我相信,即使如此,也一定会有人失败,而那些失败者便是于此事天分不足。”
听到这话,秋霜林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一向极少感情起伏的她,也不经意间被深深的愁绪爬上眉头。她缓缓转身,走到窗边,痴痴地望着苍茫的天空,喃喃地道:“原来他们都是天分不足的么?原来我是个杀人的天才么?”
白芷芬没有听清她的话,只是对她一反常态的表现感到十分疑惑,正欲唤醒她时,葭儿忽然捧着一叠衣物,兴冲冲的回来了。
一路上,葭儿对白芷芬赞不绝口。的确,经她精心挑选的衣衫给白芷芬增色不少,风度翩翩,散发着成熟男子的气息。
他们穿过广袤的田野,一座茅屋渐渐进入他们的视野,周围荒芜的土地衬托得茅屋分外破败。
“前面就是我家了!”葭儿忽然指着茅屋,兴奋地道。
也许是太思念父母了,当下她便撇下秋白二人,奔向茅屋,边跑边叫道:“爹爹,娘亲,葭儿回来了!”
可是直到穿过篱笆,茅屋里仍然没有丝毫反应。葭儿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她慌忙推开屋门,只见屋里一片狼藉,桌椅上满布灰尘,显是久未有人居住的样子。
她当时就蒙了,跌坐在门槛上,一时间心乱如麻,喃喃地道:“爹爹,娘亲,你们在哪啊?葭儿回来了呀,求求你们快回来。”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这时秋白二人已经赶到,一看屋里的情景和葭儿的模样,都不由皱起眉头,面面相觑。
忽然,葭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疯了一般向外奔去。秋白二人连忙跟上,生怕她做出傻事。
一路狂奔,终于望见一条溪水,只见溪畔不远处,一座新坟上赫然趴着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背影一动不动,看上去无比萧瑟,毫无生气。
葭儿脑中顿时响起一阵惊雷,她凄然地张着小嘴,似乎要呐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泪水无声的滑落,仿佛过去了一万年,才听到她凄厉地叫道:“爹!”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那座坟墓,扑倒在趴在坟墓上的父亲身上,她拼命摇晃着他,呼唤着他,可他就是不醒来,他分明已经死去,死了许多时日,连尸体都有些腐烂了,可她就是不肯放弃,依然摇晃着他,声泪俱下。
秋水寂寂,枯苇凄凄,仿佛都在为死去的人默哀,为可怜的葭儿难过。
秋白二人只能默默地站着,心如刀绞,他们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任葭儿哭泣,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直到葭儿哭干了眼泪,泣尽了力气,白芷芬才终于忍不住上前,轻扶着她瘦弱的肩膀,沉痛地道:“节哀顺便吧,葭儿。我们快把你爹葬了,让他入土为安吧,要不你娘亲在九泉之下会觉得孤单的。”
这时他才看清木制的墓碑上没有文字,却挂着一串芦苇编制的蚱蜢。从精细的手工上,可以看出这个贫穷的庄稼汉为自己深爱的女子付出了最后的心血。无字的墓碑也不能掩饰这座坟墓主人的身份,她是葭儿的娘亲。
残阳如血,在双亲的坟墓前跪了很久的葭儿,悲伤的心海中蓦然涌起不可抑制的愤怒的波涛。
她忽然转身拜倒在秋霜林面前,恳求道:“秋姐姐,请收我为徒吧,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教我最好的武功。总有一天,我要血洗秀柳山庄,我要让那个人血债血偿。都是他,是他玷污了我,是他害死了我爹娘。”
看着葭儿充满杀气的目光,秋霜林心中不禁涌出一股寒意,多么陌生而又熟悉的寒意,她仿佛又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回过神的时候,她终于长叹一声,扶起葭儿,柔声道:“姐姐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可能教你武功。不过,我可以把你推荐给家师,他一定会教你最好的武功。”
葭儿感激涕零,又欲拜倒,秋霜林忙止住了她。看着这个纯真的女孩,秋霜林心中不由置疑起自己的决定,可是承诺是不能收回的。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把白芷芬唤到身边,抽出插在腰间的碧玉箫,递给他,嘱咐道:“你和葭儿一起到青州桐雀山庄,庄主曹真如便是家师,只需承上此物,说明来意,他就会收留你们。此外,家师博学多才,公子亦可请求家师,随他学些技艺,安身立命。”
白芷芬郑重地道:“放心吧,秋姑娘。我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照顾好葭儿,把她安全带到尊师身边。”
秋霜林点头,以示信任,接着拿出一包银两。
白芷芬忙推辞道:“姑娘对在下恩同再造,正不知如何报答,我岂能再收你银两?”
秋霜林嗔道:“你有钱吗?你有本事挣钱吗?连自己的生计都搞不定,还敢说能照顾好葭儿么?”
白芷芬惭愧地道:“姑娘教训的是。”便不再推辞了。
最后,秋霜林拿出一块金牌,交给他,道:“如若路遇歹人,便拿出此物,他们看了绝不敢再难为你们。我还有要事在身,你们一路保重,告辞了。”
言罢,深深地看了一眼葭儿,便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