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她一路风尘走进玲珑医院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付亚已经站在门口迎接她了。
在这陌生的地方看到这张突然出现的熟悉面孔,杜小雨心里泛起一阵暖潮,却口是心非地说:“付亚,你该知道我是到这里来工作的,没心思陪你玩那些无聊的爱情游戏,天下那么多好姑娘,你没必要把心思都花在我身上,赶快回去吧,就算我求你了。”
付亚却轻松地说:“我干嘛要回去,选择到哪里工作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如果坚持这样,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杜小雨赌气地说。
“小雨,不要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有爱心,也请你不要用这种偏见的眼光来看待我。这些天你一直在犹豫,但我要告诉你,自从第一次和你走进这个村庄,我的心和你一样难过,从那刻起,我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呆下去了。这里面,有作为一名医护人员的责任感,有对病人的爱,当然,对于麻风病本身来说,还有许多课题没有研究出来,我希望自己的加入,能够更容易做出点成绩来。我直所以迟迟没有将决定告诉你,是因为我在等你,我相信你是善良的。如果你选择离开,我也依然会留在这里。因为,对一个没有爱心,不知道去帮助别人的人,我想她已经不值得我爱了。”
杜小雨没有再说话,付亚已经把她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伍院长带头鼓起了掌,他热泪盈眶,激动地说:“感谢你们,我代表幸福新村七十多名村民感谢你们,你们的话,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好人会有好报的。”
杜小雨和付亚成为玲珑医院建院以来最为专业的医生,而且还是珠江三角洲地区自建国以来惟一在麻疯病人集中救治医院工作的大学本科生。
决定是在刹那间勇敢作出的,激情总是能让人变得热血沸腾,然而,前路却漫漫兮修远,当沸腾的热血还没有冷却,他们却不得不开始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们必须要为自己说出的话付出代价。
院长要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他们没忍心要。其实在这座有三十年历史的老房子里,每个房间的状况都差不多,墙上漏风,顶上漏雨。然而,这些都还算不了什么,最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心理上的恐惧。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伍院长就带着他们去走村窜户。院长告诉他们,给麻疯病人治疗,除了用眼睛观察外,有时还得用手直接触摸病人溃烂的部位。这是他们最害怕也最难接受的事。他们每天都戴着很厚的口罩,不仅是为了防止被传染,更因为病人伤口上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每天工作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衣服,甚至连床单、被罩也都要洗一遍。高度紧张的情绪差点让两个年轻人的精神崩溃。
按理说,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理应相互理解,相互籍慰。付亚倒是一如既往地对她一往情深。杜小雨呢,虽然她也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但却始终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心里清晰地划出了一条三八防线。她希望他们永远是好同事,好邻居,永远不要有超越现状的任何关系。
在幸福新村的七十三名麻疯病患者中,有五十二人已经康复,剩下的二十一人还在治疗中。财叔就是这二十一个现症病人之一。他得的是麻风病里最严重的一种,已经到了晚期,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失明,面部和手脚都严重溃烂。伤口处,有成群的苍蝇飞来飞去。
第一眼见到财叔,杜小雨只感觉到毛骨悚然,吃进胃里的东西往上翻滚,她忍不住吐了出来。
走出财叔的房间,杜小雨揪心地问:“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伍院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财叔一辈子没有结婚,唯一的弟弟自从把他送进村后十年没有来看过他一次,因为这样,他伤透了心,拒绝治疗,等着病情一天天恶化。”他叹了口气,仰望着天空痛苦地说:“比起身体的病痛,他们更害怕遭到家人和社会的遗弃。就目前这种情况来说,最好的治疗就是对他们的接纳和理解。”
他这一句话,说得两个年轻人惭愧地低下了头,从第二天起,他们摘下了口罩。
财叔的病情是个特例,不仅是作为一名医生的职业道德和责任感驱使他们要把他治好,还因为财叔的病情对他们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于是,他们决定把财叔当作是自己的首个治疗对象,期望从他身上迈开从事麻疯病防治的第一步。当然,在此之前,他们得说服财叔自愿接受治疗。
杜小雨和付亚背着背包和干粮,步行走了四十多公里的山路,来到一个叫卧龙岭的村子。他们见到了财叔的弟弟,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得知他们的来意后,他却以农忙为由拒绝去见自己的亲生哥哥。来之前,他们就下定决心,事办不成,绝不回去。他们在门口支起了帐篷,俨然一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架势。
一天,二天,三天……
一个星期后,这位狠心的庄稼汉终于被他们的执着精神感动了,答应去见财叔。
虽然已经不能亲眼见到亲人了,但能够听到亲人的声音,十年的梦终于圆了,十年的怨恨瞬间如冰雪消融,财叔高兴得老泪纵横。他对这两个新来的医生充满感激,当场便答应接受治疗。
财叔被抬进手术室,几名村民使劲压着他的身体。
这是杜小雨和付亚第一次亲手给病人做手术,而且第一次就是截肢这样的大型手术。看着拿在手上的长锯,杜小雨额着汗珠猛冒。
“怕吗?”付亚问。
“不怕。”
“不给他做手术,他可能很快就会死,做了手术,他至少还能多活一段时间。”他安慰。
“嗯!”杜小雨狠命地点了点头,像是点头能使自己安静下来,又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手术台上,他们像木匠破木料一样锯着一条溃烂的腿。病人没有被完全麻醉,躺在床上无声地叫喊,身体在扭动,扭动,腹部不断隆起,隆起,像一张弓被拉满,直到折断。鲜红的断茬,喷射的鲜血,血管,骨头,粘连着的血肉――最后听到“嗵”的一声响,断腿被扔进了床前的塑料桶里。
走出手术室,杜小雨只感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长时间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加之繁重的工作,她病了。人在病弱寂寞时,总是想起亲人,想看一看那熟悉的脸庞,听一听那温柔的声音。她想起了那身在远方当兵的男人,她是多么地希望他能出现在自已身边啊。然而,此时的张啸天,却正在长途野外拉练的路上,他根本无法接到她的电话。
付亚自始至终陪伴着她,照顾着她。他将自己的细心温柔发挥得淋漓尽致。无论多么倔强自傲的人,当他一旦变得脆弱起来,心便很容易为别人打开一个进入的洞口。何况杜小雨面对的是如此痴情纯洁的男子。
村里,类似财叔这样经历的病人有很多。由于怕把麻疯病传染给别人,很多患者大都很自闭,不愿与生人接触。他们最需要的是心理康复,因为社会的歧视令他们心灵的伤痛比病痛更重。杜小雨和付亚决定先从精神上让病人放松。
中秋节,杜小雨和付亚商量,在幸福新村举行一次联欢晚会,这是村民们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联欢活动。活动开展得很顺利,病人们有的唱起粤剧,有的哼起小曲,其乐融融。春节的时候,他们又想出了新主意,他们和病人们合作,制作了许多大红灯笼,病人们有的负责砍竹子,有的负责糊红纸,把玲珑医院装饰得像一个温馨的大家庭。杜小雨跑到二十公里外的市场上,买来鲜肉和面粉,给每个病人都送了一份亲手包的饺子。
过了没多久,伍院长看他们已经基本适应了幸福新村的生活,他决定正式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