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曼安静地躺在床上,毫无倦意。被田小蕙抚摸过的手,像是施了魔法,变成了跟另一只不一样的手,不再受自己的支配。恍惚中,徐曼觉出那是田小蕙的手。那只手正轻车熟路地撩开她的睡衣,每一根手指都攀援着,或者没有攀援,而是像清凉的蚯蚓蠕动着爬过她的身体。她意识到仍属于自己的另一只手,有义务去阻止田小蕙非礼自己,心里却明白那只手根本做不到。徐曼感觉到身体的渴望发出声响,穿透了黑夜的宁静。当紧缩的小腹引导着田小蕙的手,准备深入无边无际的沼泽时,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无穷的爱意所产生的重负,无法忍受自己一夜之间的沉沦。徐曼不再信任自己的任何一只手,忽然间,她好像听到了娇娇的呢喃。她坐了起来,必须起身去看看独自睡在隔壁房间的女儿。她勉强站了起来,几乎摔倒在地上,整个身体柔软如水。走进女儿的卧房,夜视灯光里,熟睡中的娇娇安然无恙。徐曼在女儿的小身体旁躺了下来,无声的泪水夺眶而出。
“娇娇,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
徐曼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读者,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验:在生活中的某一刻,你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错误的位置上?
☆、不可思议的离婚
三个月内,徐曼跟田小蕙之间没有再见面,田小蕙约过徐曼几次,徐曼每次都说手忙脚乱下次再说。以往她们约会,即便不是邀约的时间,也是就近的时间。二人相识以来,这是间隔最久的一次。田小蕙不知道,徐曼在她车上做出的那个可怕的决定,不久便提上了议事日程。五月底的那天早晨,田小蕙刚到办公室换好医生制服,听到手机发出特别的信息提示音。她知道来自徐曼,马上拿出手机,看到:“小蕙,我已离婚。下月初便离开本市。离开前,你安排时间我们见一面吧。徐曼。”
田小蕙无比震惊,刻不容缓地拨通徐曼的电话:“徐曼,咋回事?哎呀,不说了,告诉我你在哪?我要立刻见你!——行,就那吧,我马上到。”放下电话,田小蕙让护士长取消当天上午安排的实习医生培训,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医院。田小蕙飞车赶到指定地点,即徐曼那家律师事务所附近的一间咖啡馆。徐曼还没到,田小蕙要了一个包间,在焦灼不安的走动中,发了条信息说她到了。见到徐曼时,她有些惊讶。徐曼脸上缺乏应有的悲戚,以便证实沧海桑田。徐曼并没有像田小蕙以为的那样如泣如诉,只是说前一天上午,她跟杨广志在民政局平静地办理了离婚手续。个人名下的流动资产归各自所有,居住的那栋别墅——徐曼只可以带走私人使用的物品,以及他们共同的女儿,留给了杨广志,徐曼将离开本市。杨广志答应前妻陪女儿度过最后一个儿童节,离开之前,她可以暂住女儿的卧室。
“凭什么呀?凭什么你要离开呀?离婚就离婚呗,为什么你必须离开?肯定是杨广志以此作为离婚的条件,对吗?”田小蕙在徐曼结案陈词后问道。
“他是提出了这个条件。从形式上看,我满足了这个条件,但我离开与此无关。依照宪法,我有迁徙和选择居住地的权利,离开本地不是放弃我的权利。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回来。杨广志学过法律,这个他懂。再说了,我的女儿还在这里生活,而且……不说了,小蕙,不能跟你多聊了,我还得回律所去,离开前有些事务必须处理。我怕来不及。”
“你究竟哪天走?去哪里?回老家吗?”田小蕙的语气十分焦急。
“具体哪天走确定不了,到时我再告诉你。我可能回武汉。”徐曼答。
跟以往的聚会不同,徐曼留下账单,自己先走了。两杯温热的咖啡,没人喝过一口。失魂落魄的田小蕙,随后离开了咖啡馆。第一个红绿灯路口,转成绿灯了,她的车仍然停在车道上,后面的司机按喇叭提醒,不见任何反应,有个心急的小伙子下车走过来敲击车窗。田小蕙放下车窗,看见小伙子正摇头晃脑,“难怪,又是女司机!”田小蕙一听这话,干脆拔下车钥匙,“啪”的一声推开车门,怒气冲冲地站到小伙子面前:“女司机怎么了?我开车到处跑的时候,你还背御宅屋呢!走!你现在就回车上去,姐跟你去外环路上遛遛!”
“怕你了,大姐。您还是该干嘛干嘛吧。”
田小蕙这才重新回到车上,转成下一个绿灯时,慢悠悠地驾车离去。
徐曼接过不少离婚官司,婚姻解体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形,她了如指掌。作为律师,她历来头脑清醒,行事果断。为了避免尴尬和沦为业界的谈资,徐曼尽量不让自己的离婚事件进入司法程序,如果形势所迫必须如此,她也绝不会犹豫。直到自己预留的三个月期限还剩下最后一个星期,徐曼仍然看不到协议解决的希望。杨广志始终不同意离婚,为挽救婚姻垂死挣扎。猝不及防的危机令他困惑不解,绝望中打了个电话给家乡的母亲。这位叫陈彩霞的母亲,立刻从汕头出发,星夜兼程地赶赴儿子身边。徐曼想不到,神兵天降成了峰回路转的契机——陈彩霞那样心急如焚,并不是来捍卫杨广志的婚姻,而是唯恐儿子太过软弱,错失千载难逢的重生机会。
徐曼成为杨家儿媳妇之前,见过陈彩霞一次。结婚后,包括陈彩霞最后一次以婆婆身份出现,她们婆媳一共只见面四次。徐曼的妈妈提醒过女儿,婆媳之间很难相处,做晚辈的应当孝敬和顺从。那时徐曼觉得,人们把婆媳比喻成天敌太过耸人听闻。凭着青春无敌的自信和对至亲眷属的美好向往,徐曼相信事在人为。她还太年轻,不知道人世间爱恨情仇,玄机无限。大学毕业后,杨广志在伯父一位老战友的关照下,进入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徐曼则在当地一家律师事务所谋到一份职位。工作有了着落,杨广志便带着女朋友匆匆赶回家乡汕头。他的父母都在国营企业上班,父亲是车间主任,听了儿子提前介绍的情况,觉得徐曼是大城市的姑娘,出身御宅屋,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其实徐曼的母亲只是教务人员),家庭背景比较好。等见到了端庄秀丽的徐曼本人,他更加确定了认可的态度。而陈彩霞从事工会工作,手头上掌握了超过一打可供儿子挑选的对象,其中包括厂长和书记的女儿或侄女、外甥女。她不是非得让儿子与权贵联姻,不至于那么势利,但基本要求是儿子应当娶一个潮汕女人,因为只有潮汕姿娘(潮汕话中,“姿娘”是指女人)才适合做儿媳妇。
徐曼从陈彩霞身上感觉到了敌意,但她跟杨广志的结合,并未受到公开的阻拦。半年后两人办理了结婚登记,不久徐曼发现身孕,紧接着的那个春节,徐曼跟随丈夫回汕头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可惜亲家父母因故缺席。徐曼从婆婆嘴里难得听到一句蹩脚的普通话,“当初看徐曼的身板,担心不好生养,没想到这么快就怀上了,看肚子的形状准是个男孩。”徐曼把它理解成婆媳和解的信号,没想到娇娇的诞生,最终成了陈彩霞的长恨歌。听说儿媳生的是女儿,陈彩霞电话里跟儿子抱怨,“徐曼真是没用,连个儿子都不会生!”杨广志觉得有必要纠正母亲的偏颇:“妈,你这么说就不公平了,大嫂生了两个都是女孩你咋不说?”
“别扯那些没用的。”陈彩霞义正辞严地说,“现在杨家传宗接代就靠你了!等娇娇长大些,你赶紧让徐曼再怀一个,我就不信生不出男孩!”
“妈你别犯糊涂好不好?大哥生二胎把国营厂的工作都丢了,你还想让我公务员都干不成?要不是大伯的战友关照,我上哪找这份工作?你还是让大嫂继续生吧!反正大哥现在做生意有钱,不怕交超生罚款。你就不用惦记我和徐曼了。”
“你大嫂又怀上了,可我看她不是生儿子的命。妈也是没办法,一辈子为你们杨家做牛做马,毫无怨言。我说广志呀,你让徐曼放心,等她怀上,你就把她送到汕头来,悄悄生下儿子,没人知道的,妈帮你们养着。”
“妈,就算我肯,徐曼也不肯呀。再说,偷生二胎万一被发现,我可就完了。”
徐曼听了丈夫的陈述,理所当然地表明了自己绝不会生育二胎的坚决态度。结果徐曼坐月子时,她母亲请了半个月假,从武汉过来照顾,而陈彩霞推托厂里走不开,直到娇娇一岁多被带回汕头探亲,杨广志的父母才见到小孙女。徐曼没有因此而责怪婆家,她认为无论母亲还是婆婆,没有义务因为自己生孩子就必须照料产妇和婴幼的生活,况且她们都在工作岗位上各司其职。徐曼从月嫂公司聘请了保姆,从一位训练有素并且素洁干练的妇女身上,学到了不少育儿经验,也尝到初为人母的乐趣。两个月后,月嫂公司更换了一个年轻女孩继续协助哺乳期的徐曼,娇娇也很健康。徐曼没觉出养儿方知父母恩,惟望恪尽人母职责,让孩子茁壮成长。
自从提出离婚,徐曼跟丈夫反复要求让她带走女儿,为此愿意放弃一切财产。杨广志告诉她想都别想,“你带女儿?我知道你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我们的女儿交给你我不放心。”徐曼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嫁任何男人。”“笑话!我会信你吗?谁会相信你说的鬼话?”徐曼知道无法令杨广志相信,而且他压根就不同意离婚。
“徐曼,你为什么要离婚?”这正是杨广志百思不解的问题。“别跟我说什么性格不合之类的废话,我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干嘛去了?你凭良心说,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我究竟哪儿错了?我妈当初不同意我娶外省女人,可我还是娶了你。你生女儿,我并没有怪你。我在单位上安分守己,生活中循规蹈矩,不赌博,不酗酒,不沟女,你还想我怎样?”
“广志,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没有什么错,真的,你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什么时候我都这样说。可是,我想离开这个家,离开你,我需要离开你。”这是徐曼对不断重复提问的同样问题做出的同样回答。
“徐曼,我就那么让你受不了,那么让你生厌吗?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就算你有了别的男人,你也别指望我会同意离婚成全你。我们潮汕打埠(潮汕话中,“打埠”是指男人)就没有把老婆让给别人的习惯!”杨广志斩钉截铁地说。
“广志,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你别那么心胸狭窄好不好?别跟我提什么潮汕男人或外省女人的话。我本来不讨厌你,夫妻一场,别弄到最后让我瞧不起你。信不信由你,我没有别的男人,也不会有。如果你不能肯定,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再爱你,或许从来就没爱过你。你肯定这一点就够了。”徐曼说得冷静而决绝,但不能阻止负隅顽抗的杨广志说出更多的话。
“你太不可思议了,徐曼!本来过得好好的,我很快就能提正科了,你们律所业务蒸蒸日上,娇娇上了机关一幼,你反而跟我闹离婚,是不是好日子过腻歪了?”
“广志,我承认,跟你过的是不错的日子,心里挺踏实的。可是我发现,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或者说,这种生活并不适合我。”徐曼说。
“徐曼,我真没看出来,你是个心猿意马的人!就算你不爱我了,你怎么忍心抛下咱们的女儿?”
“我是舍不得女儿,我要自己带女儿,是你不肯。我告诉你,杨广志,就算你不给我娇娇,我也必须离开你,这改变不了我的决定,也改变不了我对女儿的爱。”
“你不必拿女儿掩护自己,你要不是爱上了别的什么人,又怎么会如此绝情?”
“如果你一定要说我爱上了别人,那我只好承认。是的,我爱上了别人——那个人是另一个我,我爱上了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人知错就改,还是将错就错,会有不同的生活~
☆、优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