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眯了眯眼睛,他有些困顿,但却觉得这一刻终于轻松下来。
窗外一阵白光掠过,伴随着激荡的喇叭声,仔细去听,能听到模糊几句不断重复的口号。
“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一群年轻人一路走过去,威风凛凛,以前上海的青帮都没有他们嚣张。”
阿诚笑他:“老人家,以前你都懒得管这些学生。”
他这说的又是另一桩的旧事了。
彼时明楼还在上海的新政府里面主持经济工作,因着原本家族生意的关系,便有意无意的和洋人来往的密切了些。
便有学生们游行抗议,拿白布条裹在竿子上,写着明楼的名字,从明家的工厂一路走到明家公馆。
阿香本来要出门买菜,被这阵势吓了一条。
明楼在办公室里接到家中的电话,只嘱咐她关好门窗。
两人在外头吃了下午饭,等到回去的时候,家门口前的学生已经散了,他本来以为這一件事算是揭过,谁知道再过了两天,听说又有学校里头开演讲会,有学生上台,将他新拟定的几条经济计划披了个体无完肤。
当地的报纸还用了半面版面。
阿诚吃饭的时候想将其抽走,被明楼发现了——他本来无甚在意的,这个时候倒想看了,只让阿诚拿过来,摊在桌子上随便看了几眼。
阿诚抬着碗悄悄偷瞥他。
明楼只将报纸合起来。
“恩,当年我留学的时候比他狠多了,看来骂起人来,还是洋文浅白易懂,中国字就是要讲究和行文修辞。”
他问:“吃完了吗?”
“吃完了。”
“那行。”明楼搁了碗筷:“上班。”
谁知道过了许多年,等他又遭遇到同样的事情,名字又被写在了拿竿子撑起来的白布条上。
但这一次要猛烈得多。
两人还来不及反应,却又觉得似乎不出意外。
明楼的过往是抹不干净的,全中国认识他的人有多少,要说起来,大概六七成的人都会先想到“明长官”,才会再想到“抗日者”这三个字。
从上海回到苏州之后,明楼在一所学校里面教书,既不是教英语也不是教经济,只挑选了一门《语文》。
他说的还是和当年一样的话。
两人这些年下来,大概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上海的工厂在期间倒闭,就连当初那一条街都在一次轰炸中被毁了大半。
阿诚本来想托人去打听一下明公馆是否被波及,却又想到大概此生是再回不去了,便又作罢。
幸亏的是两人当年从上海离开时将重要的东西都带在了身上。
阿香已经在两人离开一年之前嫁人,她嫌自己年纪有些大,明楼听的,仔细看了看她,却发现她确实已经像是个成年的女人了,眉眼间有自己的风情。
但在自己心里头,记得的还是那个小姑娘。
阿香嫁的是同一条巷子里头的一位老师,就职在一家学校,清贫但不穷苦,那老师接触过新学,也不在意所谓的身份差异。
他不想阿香继续在明家做工,不过是来自于不愿意她过于辛苦。
明楼让阿诚给阿香多结了一年的工钱,小姑娘被这阔绰的出手吓得不轻,推拒中却忽然哭出声音来,只说不想嫁了。
她是被人贩子从乡下卖到城里来的。
只是不知道当初是被亲生父母卖出去,还只是因为出门时不小心被掳走。来到上海之后被原本在明家帮佣的老妇人从路边捡回来,然后在自己年纪大了之后,继续在明家工作。
结婚那一日阿诚去送。
阿香只捏着手绢,红了眼眶:“阿诚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