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板回头看了一眼在里面还等着的客人,又同方孟韦讲,那要讲好的……,要是剪坏了您以后还要回来我这里的,他是他,我是我,不能砸了我姜记美发的招牌。仲有,剪完了去到出面,不能话畀人哋知喺我姜记理的发。
方孟韦看他整个都紧张起来,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便满口答应。
甘仔不过二十出头,围着他前前后后,看得出他很兴奋。不过手还算稳,剪刀的金属侧在方孟韦耳后移动,有些冰凉。
早晨阳光和煦,天也还不太热。
外头街市的喧嚣嘈杂,全给理发店的那两扇玻璃门封在外面。里面落得安静。
只有剪刀咔嚓咔嚓,和背后姜老板同那位客人不晓得在嘀嘀咕咕讲些什么。方孟韦双眼放空,只是盯着面前的镜子,却又并未将什么放在眼里。
若是真的剪坏发型,晚上去聚会时怕是要被笑话了。可是讲真,方孟韦不在乎这些。
在酒店住了一月有余,生活各方细节早就能省则省,能简则简。就好像现在,剪发也要犹豫再三。
身在香港,却要住在酒店。滑稽之至。
镜子里有一角反射刺眼,将早晨穿过玻璃门射入室内的一缕阳光折射过来,正打到方孟韦脸上。他抬手去挡,甘仔倒是观察细致入微,连忙将座椅向左转动了一个角度,那光线就
被堪堪避过,射到一把理发台上的剃刀上,闪闪发光。
方孟韦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眼前仍然是红红绿绿的一片。待那些光影沉淀下来,莫名其妙地,就对上了镜子里的一双眼。
他几乎是全身一震。
孙朝忠那双狭长的凤眼,仿佛直接探入他心底。那双眼毫无避讳地,直勾勾地望着方孟韦。
方孟韦身后,背对着他坐着的那位客人竟然是孙朝忠。此刻他望着面前的镜子,方孟韦也望着面前的镜子,目光几经折射终于碰撞。
*
方孟韦在酒店住了一月有余。从那天他夺门而出,到现在。
最早孙朝忠几乎每日都去报社接他下班,同他无声吃顿晚饭,再送他回去酒店楼下。
可孙朝忠的公司太远,每日请假提前下班是不行的,便在休息日拿些家里砖瓦失修,水管阻塞之类的事情来找他,说不是屋主处理不来。
方孟韦不晓得那失修的砖瓦是谁敲掉的,但也觉得真追究起来索然无味。
就好像昨天在三楼办公室就望见孙朝忠提着一挂粽子站在报社楼下的石阶上不时看表,方孟韦见到他,他提了提粽子,说是隔壁李婶送给方先生的。
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方孟韦要是不好生收下,那不是和孙朝忠过不去,那是和隔壁向来照顾他的李婶过不去。至于那糯米和馅料都是孙朝忠在街市挑好买来送到李家,说是方先生送的,这粽子不过回礼,方孟韦自是不必知道的。
方孟韦就觉得他还是不好太低估孙朝忠。
哪怕分开,都好像仍然一步步把他吃得死死的孙朝忠。
可孙朝忠未上酒店房里来过,不晓得是为了给方孟韦自己安全空间的错觉,还是不肯承认他另有住所。只是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坐坐,走的时候每每要问,孟韦,回家好不好?不好。
方孟韦的回答一向简洁。
他没法原谅这个和他同床共枕一年有余却在床头柜暗格里藏着氰化钾和勃朗宁的人;也更没法忘了想起表妹时的心痛如绞。他的爱人,他的爱情,他的人生好像都是对她的背叛。她的爱人,她的爱情,她的人生都成泡影。
孙朝忠也不逼他,语调平平说,那就在这儿再住几天也好。好像不过出差。
方孟韦恨孙朝忠。
他要的是同孙朝忠再不相见,一刀两断。
孙朝忠给他的却是,闹闹脾气,闹够了便回家。
而方孟韦最恨的,是自己对他的纵容;是孙朝忠这态度给他带来的私密的心安。
第9章
毛巾略略有些烫,洗净的皮肤就显得格外白皙,脖子也泛出一些微红来。剪短了头发看起来更年轻些,方孟韦望着镜中自己,仿佛流年能倒回,都深藏在这折射光线背后无穷的空间中了。
火车站的初遇无论回忆多少次都再记不清细节,警局里那样多次擦肩而过,也都恍若隔世。
他望着镜中的方孟韦,而镜中人望着的却是孙朝忠。
孙朝忠穿着一件米色的衬衫,脖子上由于理发的关系被刷上了略白的爽身粉,他翘着腿坐在对面理发椅上,好整以暇望着镜子。
孙朝忠略微张了张嘴,目光在方孟韦的眉间嘴角游移。每一分他熟悉的或尖锐或柔软的线条,在这样久未能仔细端详后终于得到机会,便难免如饥似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