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扎,被绑上了沙袋的手脚似千斤重,脚下的栅板发出吱吱呀呀地声音。阿门。
那洋人说,在晨光下扳动了木质的开关。脚下的栅板打开,便是无尽的黑暗。
*
方孟韦几乎从床上滚下来。
他抹着额前冷汗深深吸气,跌撞地推开卧室窗子,只想有冷风吹进来让他能逃脱梦魇。可酷热的夏夜静得可怕,深黑如那幽幽隧道,如那栅板之下的无底深渊。
他冲去洗浴间,用冷水淋了脑袋,也止不住发抖的手,便只有在木质地板上来回踱步,只想弄出些声响来,驱赶这见鬼的空灵。
他讲出声来,说听着,听着,孙朝忠还未庭审,还未定罪,他被关在拘留所,不在监狱!这梦境简直荒谬至极,简直无稽至极!
可窗外仍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候,一丝光线也没有。
他拉开灯,房里的厅里的,最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窜进厨房一把拉出抽屉,不顾里面的刀具哗啦掉得满地。
抓着一盒火柴踏进卧室,手抖着将那小木棍点燃。
跪在床头柜前,微光照亮了那只仍然从未挪位的青瓷烟灰缸。
方孟韦视线有些模糊,他不敢在夜里睡觉,自从赵若熙的葬礼,他便反复被这样的噩梦缠绕。
火光下苍白的食指和中指终于夹起那支被卡在烟灰缸小磁口上的半支香烟。
不晓得孙朝忠一个人在家的那两个月余,是不是也常这样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想着他。也许半靠着床头,抽着这支烟,盼着他早日回家?
白天他去拘留所,竟然没有见到孙朝忠。守卫跟他说孙朝忠病了,不能见他。不安和怀疑就从那时起在方孟韦的心中扎根,繁茂成长。
烧到只剩木棍三分之一的火柴终于点燃那早受了潮的半支烟。
方孟韦凑过去狠吸了一口,瞬时之间,充满整个胸腔肺叶的气味终于开始安抚他过度紧张的神经。
他怕了几十年的烟味,一闻到就咳嗽的烟味,现在却甘之如饴。他想,人终究是会变。
*
拘留所和监狱确实是一墙之隔,只不过医务室却是共用的。孙朝忠在拘留所一直被关在单人的牢房,在医务室高烧昏迷的时候也享有着这特权。
只是医务室病房之间没有那样严格的戒严,监狱那边过来的人也便能混进病房。这一点,之前孙朝忠却没有想到。
那夹着刀片的拳朝他喉间袭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侧翻,左手被手铐铐在床沿上,此刻被他的动作扯得叮当作响。后来的记忆都模糊,就好像野兽本能的迸发,哪怕肌肉酸痛持续高烧,身体也终究是在求生本能的支持下没有怯场。等到几个守卫听到声响冲进来,从已经趴在地上不再动弹的那人身上扯开孙朝忠的时候,他才觉出四肢脱力,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侧头看自己灰扑扑的囚衣,脖子侧面被血浸湿了一大片,殷红可怖。
那伤口离他的颈动脉,只差分毫。
他的一生,差一点儿就被那丢在病房角落里不起眼的刀片截断。劫后余生。
孙朝忠笑了,笑得几乎止不住。
守卫已经带着那犯人撤了出去,此刻吸取教训锁好了这间病房,只留下一个医生为他处理创口。
有镜子没有?他听见自己沙哑嗓音问。
又不是太太小姐,看什么镜子。个子瘦小的医生回话,用酒精棉球沾去他脖子上的血迹。大概是肾上腺素还未退去,他的手抖得一刻也未停,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却被医生把手拉开。
我怕孟韦看到。他终究讲出这么一句。怕他看到要担心。医生没有搭话。
怕他乱想,我只是有些话还未跟他讲清。
孙朝忠捏紧拳头,却仍不能停止那颤抖。手心仍然黏腻,也不知是血还是渐渐退去的冷汗。
我从未跟他讲过48年的事情,我……他说我固执,说得有道理。我还未跟他讲,去年有人找到我,我想同他商量,可开不了口,怎么讲?讲不出的话,又怕他终于还是要发现谢木兰的事……
孙先生,您不坐好我没法给您上药了。
好,对不起。孙朝忠头发耷下来被汗水黏在额上,他又清了清嗓子,有些嘶哑地讲,我得见他,他讲得对,我是糊涂了,我放不下心,他一个人……他这个人喜欢乱想……
医生熟练地将一只玻璃药瓶的瓶颈掰断,玻璃的注射器从中抽出几毫升的液体。他对着灯光推动了那注射器,将气泡逼出去。
你干什么?孙朝忠望着他,撑着床沿面带警惕。这是什么?镇定剂。
我不需要!
孙先生,我若要害你在你过去昏迷的两天就下手了,轮不到刚才那位。孙朝忠狐疑地望着他,气恼地发现他此刻仍然没法止住右手的颤抖。
你话太多了。好好睡一觉,也许明早醒来就退烧了,恒哥也不用再为你的处境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