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月明却好像全然没听见他的话,只是站在距离沙发几米开外,望着方孟韦,脸色苍白得如茶几上的磁碟。
怎么了?方孟韦侧过身去看耿月明。赵……赵若熙……
方孟韦注意到耿月明头上指着伦敦时间的那只钟的时针忽而动了一下。她自杀了。
*
几周后,警方似乎终于决定他们无法从这男人口中撬出一纸认罪书,于是除了隔三差五来撞个运气,也不再热衷于找孙朝忠麻烦。哪怕没有认罪,庭审判决也照样能判有罪。
只是没想到最终放倒孙朝忠的是一场流感。
虚弱的免疫系统不受管制,神经紧张只给它平添负担。决口的堤坝,崩断的琴弦,不过一瞬。
孙朝忠在拘留所的医务室醒过来的时候,只庆幸牙咬得够紧,上下颚都酸痛,应该没从混沌的神经背后讲错过话。
拘留所同监狱共用病房医疗室,他未审讯定罪,于是竟得优待单占了间病房,只是左手铐在床栏上,挂着水,活动不太方便。
这时大约是黄昏,又或者是清晨,光线不甚明显。
恍惚之间似乎见到站在码头的叔父,穿着长衫笼着袖口,眯着眼朝着他挥手,只是那时年少意气,挥过一回手后便不曾再回头。又恍惚见到玄武湖上的粼粼波光,好似故人的双眼,在方家大宅前对他的轻蔑一瞥。于是那一片波光中,又燃起滔天火焰。
飞机起飞的轰鸣声由近渐远,那巨大的机器离开跑道的瞬间,他见到北平城里年轻的自己摸了摸配枪。
等他一个人开着吉普回到警备司令部时,面对值班室里望着他发愣的几人,从那只公文包里拿出几叠美金和几张在香港银行支票。别的公文,便都撕得粉碎。
是了,那就是到香港的契机。并不是因为他年轻上司的南下。
于是他又看见了他在这南方港口的第一处住所,靠着海边的二层楼公寓。初来香港,饮食皆请了人照顾,他在那间公寓里拒绝着这座城,头三个月都没有出过门。
许恒华手上裹着纱布找来的时候,他仍坐在小小书房里读那本南华经。
这次只有请你出马!
于是他便出马,站在简陋擂台上,看不清对手。直到对方出拳。
孙朝忠眯眼,盯牢那慢动作一般朝着他喉间挥来的拳头,却意外望见粗壮指节之间的一束反光——他突然从钝痛着的头脑中意识到,此刻他并非在六年前的擂台上,而是被拷在看守所的病床上。
幻像层层湮灭,只那夹着刀片迎面袭来的拳,破风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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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在教堂里举行。
有人细碎言语,方孟韦隐约听到内容,讲的是这教堂就是几个月前赵若熙同刘明强结婚的地方。
赵家从国外赶来了几位高贵亲戚,在赵若熙结婚时候都未曾屈尊来过的亲戚。只是听牧师念完悼词哭花面孔时,看起来同其余客人也便再没有什么分别。
吴小姐站在方孟韦的身边,原来赵若熙去报社见到方孟韦的那一回也结识了她,之后出去喝过好几次咖啡。
我只顾羡慕她的仪态,从未想过她竟然有什么烦恼。吴小姐对方孟韦讲。
方孟韦理了理黑色领带,不自觉回头去看站在角落里的耿月明。这男人好似缩水,眼神都躲在镜片后头,只呆愣望着眼前圣经。
赵小姐还让我示范打字机给她看,只是提了两回,我都忘记了,又觉得她大概只是讲笑。我只记得如何打扮同她去半岛酒店饮茶时,才能得衬。吴小姐继续哽咽地讲。
刘明强穿着黑色西服站在棺木旁边,面色浓重悲痛却也终于是挺直了腰杆。好像他终于意识到这过世的女人生前再如何风流,也是他刘明强的太太,他刘家的人。
方先生。仪式后耿月明追上他。孙朝忠的事情是赵若熙托付过我的唯一一件事,我一定为你办好。
方孟韦松了松领带,却只说了句节哀。
第17章
漆黑的回廊里暗不见光,他却隐隐明白这是清晨,一阵一阵的潮汐拍打上岸,好似轻叩磐石所铸监牢的爱人之手,不停不憩。
面对着广袤海湾的监狱,背靠着这远离市区的小岛。
偶有一些练就一身功夫的奇人,能翻过电网或打通隧道,逃离桎梏重回自由之土。他听过这样的传说,挖通的地道被灌满了满满的咸涩海水,而那奇人凭着一把汤勺憋着气一次次潜入地道将它越挖越深,据说连接到了附近的海湾。直到有一夜,在圆月下再次潜入那地道后,他再未回来过。
A区的犯人炸开了锅,吃了那样多的警棍,仍兴奋不已地庆祝这盛事,好像逃狱的并不是他一个人,他刨开水流的双手也携着其余人的心,顺着倒流的海水,将监狱里所有同他一起吃过饭讲过话的兄弟们的灵魂,都带着逃脱了出去。
这传奇便被留下来,在犯人中代代相传。
狱警封锁了那一区,打捞追查了一个月有余也未有结果,只有用水泥填死了那隧道了事。现在他站在这漆黑回廊里,好像脚下站着的正是当年那条隧道,被水泥封死的不止那水道本身,还有一具手拿汤勺的腐尸,向他扬了扬手,说,过来。
他不肯上前,可手上腿上却瞬间被洋人绑了沙袋,脖子套上麻绳,便有人嗡嗡地在念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