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应该听说过,小孩子能看见一些成年人看不见的东西。随着年龄增长,阳气渐旺,你又是天子门生,半只天眼便渐渐合拢,那些你本不应该瞧见的东西也就渐渐淡出了,比如我……”
不等他消化了这话语中包含的庞大的信息量,丹溪抬起脸朝他露出一个笑。不是那种硬扯出来的,也不同于以外的颔首浅笑,而是那种眉眼弯弯的笑,独属于丹溪的那份美在这一瞬间彻底的绽放开来。
不然朱昱筠多少次说丹溪是个美人。美人就是静静坐在那也能令人赏心悦目,而笑起来就更是灿如千阳:
“你今日弱冠,弱冠便是成年。所以,所以其实不用撵我,我也不会参加你的及冠礼。从今天开始,你就看不见我啦。所以……其实你不用烦恼,也不要恼我……”朱昱筠瞪大了眼睛开口欲语却发不出声,或者说他现在除了眼睛还能微微动弹以外,全身都僵住,动弹不得。想也知道是丹溪搞的鬼,不让他动弹。朱昱筠心里没底,愈发慌乱,不知道这个一根筋的啥神仙到底想干什么,急的在心里直跳脚,脸憋得通红。丹溪倒是很随和:“嘘,悄声些,夜深了,人都睡啦。”朱昱筠眼睁睁的瞧着丹溪慢慢靠近他:“你今日弱冠,人们送你金银玉器,田产地契。我虽不能观礼,但也应随你一份礼物,可我是个穷神仙,这些金银细软我都没有。我思来想去,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助你封上这半只天眼,永绝后患。你放心,我是朱家的缚地灵,我会庇佑你这一生升官进爵,无忧无虑,家庭美满。”说罢,被他抽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拨开他额间的碎发,扣住他的后脑勺合上眼,近乎虔诚地抵住他的额头:“对不起,我打扰你休息了。现下,安心睡吧。”
朱昱筠只觉得眼前一黑,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冷香,比以往每次与他同寝时闻到的都更加清晰浓郁,心中的慌乱一瞬间平静下来,镇静地仿佛不是他自己。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眉心,他好像看见一个伴随他很久的东西渐渐从脑海中消失。那应该就是那只半开的天眼,随着天眼的消失,鼻尖的冷香和额上的触感也变得飘忽不定,若隐若现。终于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在符咒的安抚下,朱昱筠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陷入了昏睡。只是在朱昱筠昏迷前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的小神仙刚刚哭了。
他,刚刚,把他的小神仙惹哭了。
像是七八岁惹人嫌的小子喜欢欺负喜欢的小丫头一样,十分讨人厌的把他的小神仙惹哭了。
天眼合上,这人便不再通晓阴阳两界,丹溪作为一个缚地灵当然也没有特权,再也碰不到他了。只能用法术轻轻托着他放到床上,给他掖好被角,最后近乎贪婪的瞧了朱昱筠一眼,好像要记住他现在的模样,明知他早已触不到自己,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抽开自己被他压住的手,起身理了理有些杂乱的衣襟,一身白色的轻纱被风带出微鼓的弧度。丹溪走得有些摇摇晃晃,乍一看就像是一只火光中跌跌撞撞的白蝴蝶。
小侯爷房中的门框上低处用小刀刻着字,歪歪扭扭的孩童的字体,记录着“不想吃药”“今日又见到了好看的小神仙”等等一系列生活琐事。丹溪都不用仔细去看,早已熟知那上面写着些什么,还有那个被记录次数最多的“好看的小神仙”指的是谁。丹溪想起了什么,笑着摇摇头,满是纵容。伸手想去推那扇门,只是在抵上门的那一瞬间又忽的想起来,自己跟那人按“人”的模样生活的太久,都快忘记了自己只是这里的缚地灵而不是一个“人”。丹溪屈指紧了紧拳,选择了做为一个缚地灵应有的方式,视木门为无物,飘然而过。
他本就不是人,他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了。
朱昱筠醒来时觉得心里莫名钝痛,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的及冠礼,他差点忘记了。在仕女伺候下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仕女给他用发带松松的挽了发,等到典礼时由老侯爷为他带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盒子被端走的时候朱昱筠突然微微蹙眉,喊住了捧盒子的仕女:“且慢。”站起身走到近前拈起其中一根玉白素簪瞧了又瞧,总觉得那不是自己会戴的簪子,与其它那些簪子格格不入,但也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有的这根簪子了,索性不去想他,挥退了仕女。
小侯爷天资聪颖,十二岁参试,十八岁中探花郎,深得圣心,朱家又是世代老臣,皇恩庇佑,小侯爷的及冠礼自然也办的空前盛大。成箱的珠宝玉石,金银礼物送进侯府,甚至还有皇上赐下的一座别院及匾额。
别院修了三年,初见模样,只是还有些冷清,家仆也不多。朱昱筠端着一卷书瞧着家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耳边听着别院的修缮进度,突发奇想想好好看看这个他从小长起来的院子。摒退了家人们,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闲转了几圈,总觉得自那日及冠礼之后少了些什么,这里好像应该还有什么。朱昱筠想推门出去叫人送几块糕点进来,余光却瞥见门框最下面好像有些密密麻麻的东西,仔细看来是小孩子刻下的字迹,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朱昱筠只能眯着眼努力辨认着,认出来那是他小时候的字,而在那些文字里隐约提到一个人“小神仙”。
朱昱筠想不起来这个代号“小神仙”的是什么人,他好像对幼年的朱昱筠很重要很重要,但他绝不是家仆或者是别的什么。朱昱筠突然在这无聊的日子里找到了乐趣,拼命回想有关这个“小神仙”的一切。但是不管他怎么想脑内都是一片空白,好像这人从未存在过。再仔细回想隐约想起了四个无关紧要的字“半只天眼”。
子不语怪力乱神。朱昱筠是探花郎也是一名儒生,他哂笑了一声,心里明明知道那劳什子“天眼”不“天眼”的都是诓人的把戏,但是心就是不受控制的慌乱起来,心跳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些。朱昱筠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有种意识告诉他如果他错过了这“半只天眼”的线索他就会永远的错过关于那个“小神仙”有关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他这回错过了
他会后悔。
“先生可知道‘天眼’?”“自然。小侯爷想知道些什么?”道观的道士知道眼前这位十分客气的小侯爷的来头,也十分客气地招待。“我想知道我可有天眼?”“不曾。”朱昱筠蹙眉:“先生不会看错了吗?我隐约记得我曾经是有半只天眼的。”道士笑容憨态可掬,但也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那毕竟是他的“事业”有人要怀疑他的专业水准那当然不成。“天眼是天开的,半只天眼有可能随着年龄增长而合上,但永不会消失,那是一个人不同于常人,曾脚跨阴阳两界的证明。到了黄泉路上,这些有过天眼的人也是有分别的。我说小侯爷不曾开过天眼那就是不曾,我万不可能看错。”“嗯……”朱昱筠点点头,但仍旧不死心:“那若是个‘小神仙’曾经助我合过天眼呢?”“那神仙的事就只有神仙自己知道了。”憨态可掬的道士终于看明白了,这小侯爷不愧是儒家的门生,怕不是专程过来砸场子的。一股气憋在心里想发又无处发,想发也不敢发,只能瘪了瘪包子脸,琢磨着怎么赶紧把这来者不善的大神请走。
☆、这是谁家的小神仙呀.4
No.4
小侯爷回到侯府的当晚就发了场烧。连夜请郎中近府问诊却问不出缘由,汤剂喂不进口,只好先施了针稳定他的心神。通府上下忙了一宿,第二日清晨的时候小侯爷的烧又莫名退下了,呼吸也趋于平缓,忙了一宿的家人安下心来,东倒西歪睡了一地。
朱昱筠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小神仙,后来他把那个小神仙惹哭了,他怎么能惹他哭呢。朱昱筠心里一阵抽痛,不由自主地想给他擦擦眼泪,但是手竟然透了过去,身体没持稳重心也摔了出去,好像是磕到了小石子,额头顿顿地痛,朱昱筠猛然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身上汗津津的,可是朱昱筠也无心去管他。他看见有什么东西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从他手心脱落,拈起来是一张薄薄的符纸,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符咒,只知道那些线条看起来很安心,让人从惊醒的慌乱中镇定下来。朱昱筠盯着那张符咒看了好久,一缩手指把它紧紧握在手心,又怕弄皱那张符纸一样松开手轻轻抚平符纸上的褶皱,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荷包里,挂在胸口。
自打小侯爷乖巧懂事之后,祠堂就很少有“访客”了。祠堂落了锁,每年只有祭祖的日子才打开一次。今日不是祭祖的日子,可是小侯爷却让人把门打开来。
祠堂里许久不打扫了。在清晨的阳光下灰尘的踪迹被看得一清二楚。随着大门打开,风卷着灰尘爆腾开来,卷上小侯爷干干净净的衣角。祠堂常时间不透阳光,阴森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霉味。家人们担心小侯爷昨夜刚发过烧,再受了凉又病一场,纷纷劝他算了吧,等哪天他们扫洒过了再请小侯爷进去祭拜不迟。
朱昱筠完全不在意这些,眼睛紧紧盯着供桌底下,摆摆手让家人们都下去,提起衣角跨步进了祠堂把门掩上。长明灯原本微不起眼的火光一下照映着整个祠堂,祠堂里总共点着那几盏长明灯,能提供的光亮十分有限。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供桌底下那个人,就在当初他发现他的那个位置,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桌子底下。就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战战兢兢的靠在深巷的角落里,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忽然想起原来他们俩谈过的:
“你不睡觉做什么?”
“就站在那,发发呆就过去了呀。”
原来他一个人在祠堂是这样过的。
看到光亮丹溪抬起头,神色平静地往门口瞧了一眼,只是看到朱昱筠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多停留了两秒就移开了视线。
朱昱筠突然觉得胸口好疼,隐隐的钝痛。他知道丹溪以为自己合了天眼瞧不见他,刚刚那一眼就像是被扔在陋巷的小动物忽然看见了自己的主人,明白知道主人不要自己了,但还是近乎贪婪地瞧着他,想多看他一眼,记住他的模样。朱昱筠微微弯腰:“丹溪,你出来。”
无人应答。
朱昱筠又说了一遍:“我看到你了,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