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吱吱声。他的眼皮再次被翻开,在一阵盲目的白光袭击他的眼球的同时,他听到巨大无比的钳子的敲打声,那听起来无意义而漫长。一些东西覆盖了他的眼球,然后慢慢地被抽出,但他没有感觉到痛,也无法叫喊,只能躺着一动不动。
有些东西从他的脸颊上抽离,一种类似于金属的味道在蔓延,他的心砰砰地跳动,他感到心慌,也许是药物的作用。
他眼前的白光渐渐消失,它们被一圈又一圈的黑色笼罩。密密麻麻的,越来越黑,像是重庆建都前的夜晚。
柳柳的眼睛。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
柳柳是谁?
他的身体冒着冷汗,心跳的太快了,他觉得他马上要死了。
黑暗似乎无限静止,冷冷的雨水味道聚集成河流,湮没过他的头顶。有什么重新接入他的眼眶,钳子和刀在半空中切磋。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他感到他眼前的景色渐渐亮起来,先是颜色,然后是轮廓。白光掺杂在里面,但越变越小,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像被擦过的玻璃。他麻木地转动着眼球,动了动疲惫的身体,发现他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似乎是手术床之类的。头顶一盏灼热的手术灯正咄咄逼人地照耀着他。他的右边站着乔德,他还在握着张骆驼的手。他注意到了张骆驼的视线,说了句话。
“你……感觉……怎么样?”
张骆驼皱起眉,以示迷惑,这些信息流进他的耳朵,却无法进入他的脑海,他他的头脑被其他占据的一干二净,沉重的无意识感压迫着他。
左面有声音。张骆驼迟钝地眨眨眼,转过头去,一个男人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手术刀。他穿着件黑色的纤维服,头发雪白,体态臃肿,看起来却很精神。他的手术刀里夹着一个白色的圆球。张骆驼眨眨眼,出神地盯着那个圆球,上面满布着各种各样的纤维一样的东西,紫色和黑色的神经黏在上面。
那似乎是个眼球。他迟钝地做出判断。
“那是你的眼睛,现在我们给你换了一个新的。”男人对着他说。张骆驼眨眨眼,看着男人,他努力地理解着这些话,却感到药水抑制了他的思考。他移开视线,注意到一只银色的鹤单脚站在男人旁边,额头顶着个圆盘,它的电子屏幕展示着一些数字。十三时二十一分。上面写着。张骆驼盯着他们,觉得这一切异常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他见过他们。他拼了命地想。
“视觉系统98%换成功了……”苍老的声音从男人嘴里发出,“他左臂的伤已经伤到了神经系统,必须得全部拆除,重新更换一条。”他平静地朝乔德看看,“现在他看得到我们手术的全程……你确定吗——”
“换吧。”乔德坚定地打断了他。
张骆驼吃力地集中精神,这次他大概理解了他们话的百分之五十。他的左臂受伤了,他们不得不给他换肢体,似乎是这样。可现在重庆的科学界还不足以支撑人类真实肢体的更换。张骆驼艰难地思考,更换肢体基本只存在于医学遥远的案列中,离临床实验还很远,张骆驼听郑郑提过这。
这点我们羡慕仿造人。郑郑说。我们可以在臂膀牺牲掉后安装机械臂,将它改造的更强,但你没法再将自己的手臂换成一具其他的完美的人类手臂,人类手臂只有一条,我们的科学还没到完美复制那一步。
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麻木地看着手术刀再次伸过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在目瞪口呆中度过。他觉得一切像幻觉。他眼睁睁地看着手术刀在他肢体上操作和挪动,用各种细小的针和他不明白的工具进行他看不懂的动作——但他看得出,那似乎不是治疗,因为他受伤的左臂没有被用药水或者线缝针,取而代之的,是像房子般被打碎和拆除。他呼吸着,除开冰冷和眩晕外没有感到任何来自身体的疼痛,他猜测刚才打入的药水发挥了作用。那条手臂被残忍地对待,慢慢地被拆卸下来,但他感觉不到那疼痛,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左臂慢慢离开他自己,而身体其他的部分却非常轻松,像是在睡觉,对它的离去毫无看法,而张骆驼无法唤醒它们里的任何一个。另一方面,他嗅探到一点——他的思维似乎渐渐从麻醉状态中恢复过来,对付他脑子的药水的作用在渐渐减缓,他的头脑越来越清醒,周围的吵闹、器械的呐喊、别人的呼吸,这些渐渐在他的思考里变得清晰甚至喧闹。乔德和男人偶尔说话,张骆驼无声地听着,他开始明白他们说的一句话、两句话,最后变得每句都能理解。
还有记忆,一些模糊的记忆在生成,从已经过期的药水作用里逃窜出来。他的视线避开在他手臂上切割的刀,落在男人和那只机器鹤上。
“大A,A-63柜。”男人说。
白色的房间,消毒水的味道。银色的机器鹤,老态龙钟但看起来掌权力很强的男人。大A。张骆驼皱起眉。
他的心砰砰跳动。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出现在他脑海,关于这个男人。
范……范……
柳……
范柳。他张开嘴无声地念着,终于念出这个名字。一瞬间许多东西飞入他的脑海。大A、柳柳,金山公寓。签合同的事。他倒在C展览室里,醒来却什么都没有。
范柳。柳柳的创造者,他见过范柳两次。他第一次见他是为了签合同,第二次他在李香香的演唱会上碰见了范柳和乔德,他们看起来很熟。
为什么范柳在这里帮他治疗?为什么乔德带他来这里?模糊的记忆变成疑惑飞速转动。张骆驼躺在手术台上,困惑在他的脑海里耸动着。但他来不及想多久。在这时,范柳和他的手术刀进入了手术的终极阶段,张骆驼回过头,看到他那已经快完全和他分离的左臂被那把手术刀慢慢地带离,然后砰地一声和张骆驼完全分开,掉在一旁的盘子里,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响声。张骆驼现在敢肯定他被打了强力麻醉药剂,他没有任何疼痛感。他茫然地,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手术灯下的左臂,它一动不动,像是和他毫无关系似的,就那样平静地挨着冰冷的盘子,仿佛是完美而逼真的假肢。但那是属于张骆驼的东西,张骆驼还能看到左胳膊上的两颗属于他自己的痣,但此刻它们已经溃烂。
不远处,大A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柜子前,它啄开了A-45柜,那柜子看起来很大。范柳走了过去,从里面拿出了一哥东西,张骆驼朝那里看了看——那是一只胳膊。
张骆驼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是机械胳膊吗?他不自觉地想。
那胳膊远看并没有泛着机械的淡淡光泽,它的颜色和真人的所差无几。
范柳走过来,那条胳膊离张骆驼越来越近,最后在他旁边停下。张骆驼能详细的看到那条胳膊。细腻的皮肤,淡淡的汗毛,密布的神经系统,和他肤色相近的颜色,上面分布着一些斑点。张骆驼看到了其中两颗痣,它们像两颗星星般分布在左胳膊上侧。
张骆驼心中一惊,他再次犹豫地将视线抛向放在盘子里的手臂,接着,他有些惊愕地发现这两只胳膊长得非常像,尤其是那两颗分开的痣——只是盘子里的手的痣已经溃烂,但是范柳手上的那只没有。
怎么回事?他想张开嘴说话。但他说不出,也没人理他。范柳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他保持绝对的沉默,全身心沉浸于手术之中。
咔哒。那只手臂被放到张骆驼旁边,它像只活人的手般滚动了一下,生命力从中喷射出来。
张骆驼的心砰砰跳动,他颤抖着,不自觉地捏紧他的右拳头,侧过头去,这才注意到乔德仍在握着他的手。
乔德没有说话,他牵着张骆驼的手变紧了一些。
过了很久,也许是十分钟,或者十小时,一切在变化。张骆驼的心迷失在白色房间里。他呆滞而麻木地看着眼前。范柳开始将那只从柜子里拿出的手臂和他的身体相连,张骆驼不明白他是怎么做的,范柳的动作很快,而且迅速,就像是在维修一个机器,一个点接一个点,一个程序接一个程序,神经连接在一起,皮肤连接在一起,骨头转动、血管接通。于是,慢慢地,那只手臂和张骆驼之间连接上了。到了最后,那手臂和其他的部位一起,完全成为了张骆驼的一部分——除开感觉,那手臂不像其他肢体的部位一样,带给张骆驼任何神经上的触觉,张骆驼仍然感觉他那只手臂一片平静,像是消失不见、不存在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