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马上到耶诞节了吧。”
“是啊石冈,没有女性读者找你约会吗?”
御手洗说着,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然后发出满意的感叹声,说明他找对了地方。这里正是木管组的办公室,靠窗的桌子看起来很像是加贺教授的。
桌子整洁得让人怀疑它的主人有洁癖。装双簧管的黑色乐器盒叠放在一起,御手洗打开最上面的一个,再次发出感叹声。那是一支全透明的玻璃双簧管,如水晶一般华贵剔透。
办公桌角落里用不起眼的相框放着一张照片,或者说,是摄影作品。御手洗把它拿起来,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
石冈凑近来探出头去,看到那是一张黑白胶卷拍摄的风景。角度很奇怪,好像是仰拍,因为照片的主体是纵横交错的黑色树枝,背景是灰白的天空。
天上飞着一只黑色的鸟,姿态舒展,然而它几乎被占据整个构图的树枝挡住了。那些交叉的黑色线条贯穿画面,因为失焦的缘故,像铁制的栏杆。
御手洗从相框里取出照片,它的边缘略微有些卷折,翻过来以后,右下角有几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字母。
Caged.
第十二章
平成五年冬,石冈和己日记
十二月二十二号这一天我们去了警察署和加贺教授任职的大学,但是得到的信息非常有限。坦白地说,我认为御手洗有些事在瞒着我,而加贺辰己涉嫌其中的可能性,在我看来相当大。
首先是不在场证明的问题。从十一月二十号到二十四号,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人在钏路,而且是在野外摄影,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行踪了。他完全有可能在二十二号或者二十三号回到家里,或者在外边的什么地方与他父亲碰头。
其次是御手洗说过的,二十三号出现在东京的人,看起来很像加贺教授。那么这个人会不会是加贺辰己呢?他和他父亲一样是瘦高的身材,肩膀的形状和走路的姿势,因为遗传和不自觉模仿的关系,经常会在父子之间出现惊人的相似。如果那一天他在东京,是不是去见他父亲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甚至曾经想过,也许加贺教授根本就没有去东京,那个电话是加贺辰己冒充自己父亲打的,但是这样一来,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也就是加贺夫人——就必然成为共犯。不管声线有多相似,丈夫和儿子讲话的声音,不可能区分不出吧。
如果加贺夫人是共犯的话,那就相当奇妙了。因为加贺一家与外界几乎是孤立的,如果妻子和儿子共谋要除掉男主人,那完全不需要大费周章,跑到东京去打一个电话。反正这个家只有三个人,只要其中两个咬定同样的说法,根本没有人能推翻。
在这一点上我碰壁了。加贺夫人不可能是共犯,但我仍然认为加贺辰己犯案的可能性非常高。他很有可能尾随父亲去了东京,在那里让他父亲消失,接着偷偷溜回钏路,等着母亲打电话叫他回家。
但是动机呢?御手洗曾经说,这个案子一定是心理层面的,动机恐怕不会是金钱之类具体的东西。关于这个动机,我想它已经出现了,就在今天下午,我们在加贺教授办公桌上找到的那张照片里。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拍摄的是天空中的飞鸟,但是整个画面被纵横的树枝挡住,看起来那鸟好像关在笼子里一样,而照片的背面也确实用英文写了Caged这个单词。我仅仅认识cage这个字,没见过它用作动词,不过它的意义是毫无疑问的。御手洗对这张照片也相当感兴趣,反复看了很久。
“这张照片究竟想表达什么呢?”我试着问他。
“它不是叫做‘囚’吗?”御手洗指着背面的题字,“当然是表达囚禁这种状态了。鸟在天空中无疑是自由的,但是换一个角度看,它却无时无刻不在牢笼中。”
“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呢?”
其实我不需要御手洗回答这个问题,加贺辰己带着摄影器材在钏路的森林中跋涉的形象,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脑海中。
加贺辰己,是一个住在笼子里的人吧。
这个笼子,是他有着天才音乐家之称的父亲,无论哪一方面都比他更强的父亲。
我记得花栗鼠与小男孩的童话里,小男孩说,如果他不按照规矩来种菜,那么爸爸就会打他。爸爸也许真的打了他,还打了很多次。我想象中的加贺教授是一个高大,枯瘦而寡言的人,像一座岩石的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跨越。
我能够理解他。我能够理解与一个天才朝夕相对的感觉,因为永远都做不到最好,永远都觉得不安,反而丧失了努力的心情。他有多爱自己的父亲,就一定有多恨他,因为这爱与恨不是此消彼长,而是同兴共荣;因为这爱是安泰俄斯脚下的土地,恨是他从中得到的力量;因为这爱与恨,本来就是一回事啊。
加贺辰己。我心中再次出现了那个青年的形象,他像一株温室植物一样细弱苍白,为一点阳光而疯长着,憎恨着为他提供恒温,却无声无息禁锢着他的塑料薄膜。有一天,他在叶片上长出了尖刺,向着头顶的太阳奋力一击。
我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而微微有些脸红,犹豫着是否应该问问御手洗的看法。此刻御手洗默不作声地把照片放回到相框里,但他的眼神仍然停留在那只鸟身上,脸色比早晨在车库里的时候还要差。我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但他的回答很模糊。
“……早一点就好了。”
“你说什么?”
御手洗摇了摇头。
我们从加贺教授的办公室出来以后,御手洗随便推开了旁边一扇门,这里好像是弦乐组的排练室,乐谱架子零散地放着,还有好几把琴没有收起来,看来今天其实是有人在这里练习过的。
御手洗摸了摸皮制的小提琴盒,打开它,看了一眼光可鉴人的枫木琴身,又把盖子盖上了。我想起加贺辰己似乎从小就被父亲逼着学小提琴,这也是牢笼的一部分吗?
此时御手洗随便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示意我也坐下休息。走了一整天确实有些累了,但我觉得这一天的奔波很有价值。御手洗的面前正好摆着一个乐谱架子,于是他随手翻了翻上面的谱子,然后耸了耸肩。
“他们在排练适合耶诞节的曲目,没什么意思。”
“是圣洁之夜(HolyNight)之类的东西吗?”
“嗯。”御手洗推开了乐谱架,却顺手拿过靠在旁边椅子上的琴,拨动了几下琴弦,正是圣洁之夜的曲调。
“你会拉大提琴的吗?”我记得御手洗的小提琴拉得非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