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初初认识白杉那会儿,明家在S市投资的主题游乐场刚建成,明雨不知道拿什么去讨好这个看起来像精灵一样的男孩儿,就每天攀着白杉家一楼书房窗户往里瞧,在白杉写作业时殷切地诱惑他去游乐园,那里有长翅膀的小马和戴皇冠的公主,虽然她们通通都没有白杉漂亮。
白杉还真的会收起铅笔和书本陪他去。然而大多数时间里只是明雨不过瘾地来回坐过山车和飞椅,白杉站在下面,拿着一支棉花糖仰脸看他。从高空俯视,他是小小的一个童话里的王子,头发乌黑细软,脸白得像雪,嘴唇红得像玫瑰花瓣,晚风都想去偷亲他蝶翅般的长睫毛。
“要很高很高,”明雨低头去做了他很多年前就在渴望,十几年来都不厌的事。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是块海绵,他对白杉的爱怎么增涨都没有极限,他永远可以没有顾虑地比上一秒更爱白杉。有时候它又软得害怕,沉甸甸的一捏就要爆了,他需要非常柔情地去对待它,和他的爱人。他只能很轻很轻地用嘴唇去触碰白杉的眼睫,“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坐上去,一个一个地方看,看你在哪里。”
找到了你,我就用我的眼睛,代替我的嘴唇和灵魂一遍遍吻你。
改变他们人生轨迹的事是在大三春天一个阴沉的午后发生。
明雨的导师是2sigma的landingpartner,给了他个短项目当练手。白杉加入了大四一个尖端studio,和同伴搭saferide去市区做城市研究,要到傍晚才能回来。他留在自习室里读了几叠财务报表,搭完盈利预测模型一看时间正好五点钟。他们约好一起看KillianHall六点半的音乐会。他现在就需要赶回公寓做准备。
他关上笔电时旁边的组员V还凑过来看,又八卦地问你的大美人White怎么不在,他被定语取悦,颇有耐心地回答了一句,V按捺着音量呼唤上帝:“你们一个被神级hedgefund看中,一个进了神级corestudio,真是,真是……”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捏着手机冲过来打断了V。再是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密密麻麻蛛网般围住他,无数张嘴蠕动着制造出嘈杂尖锐的声音,那些他无法理解的话语全部指向一个恐怖的事实——波士顿区发生了枪击事件,一辆大巴轮胎爆破翻了车,其中有一名华裔学生被轮轴扎穿胸口,当场死亡。
明雨不认识他们。但他们都知道他,以及他和白杉的关系。
MIT的建筑系能有几个华裔学生呢,又有几个会在这个时间点为画sitevisit进城呢。
于是他们面带不忍地告诉他,那是建院派去的专车。死者身份尚未确定,他可以现在赶去MGH,也许他会在急救室看见白杉。
然后他们就没再接着往下说了。但明雨仔细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自行补充了后半句。
也许是太平间。
他的确有些过于冷静了,反应平淡到周边的人不由得退后一步,边担忧地看着他边漏出害怕他发狂的表情。
他点头说:“谢谢。”推开椅子走了出去。报表被袖口撞跌下桌,散了一地,像一张张讣告。
他觉得自己走得既稳又慢,却不知怎么刚推开门就两眼一黑跪了下来,像整个人被兜头浇了一桶浓硫酸。他的双膝重重砸在地面,全身被恶毒的汗水胶住,从深处泛起淋漓的痛,他四肢乏力动弹不得,只能直挺挺地跪伏在走廊,一切恍惚如核爆后乖邪的寂静,眼前的黑暗逐渐染作漫天的红,不可违逆地侵蚀他的神经和意志。铺天盖地的滚烫的鲜气,每一滴都是白杉的血。
同样是他的血。他的血在白杉的血管里奔流,心脏在白杉的胸腔里跳动,他的命被白杉握在手中,如果白杉没有力气了放手了,那他也就没有命了。
就像父亲死后他只把白杉在的地方叫做家,无论是明宅隔壁的洋楼还是几十平方的学生公寓。如果白杉不回来了,他明雨就变成个没有家的鬼东西了。
他像一条死狗一样奄奄一息地趴着,他的头脑清醒,足够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复盘白杉离开前的话,的笑容,的吻和“再见,我很快就回来”的手势。他只是有些混乱,许多场景在脑海中光速重叠,他仿佛听到白杉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柔声问他:“给桐桐做个旋转飞车放在家外面好不好?”好,好,他说,他不断地点头,他支着耳朵去听那逐渐微弱的心跳,别停下,他惶然地睁大眼睛他想说:“你在哪里?我现在回家能不能看到你?不能的话,我坐上旋转飞车去到很高的地方看这座城市,能不能找到你?你要像以前一样抬起头对我笑,多远我都看得到的,好不好?好不好?”
你从来都答应我的。求求你。
V冲过来扶他,用力地摇晃他的肩膀,他能从V蓝色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灰败的眼,青白的没有血色的陌生的嘴脸,氧气通通被抽走了,魂魄出窍在冻结的真空中冷冷俯瞰着他,他不可一世了半辈子,终于轮到他沦落惨淡一无所有。还有别的什么人扯着嗓子喊:“William怎么了?需不需要用ADE给他急救?”V受到启发问他有没有过往病史。没有。他怔怔地隔着血色盯着地砖,衔着树枝的小动物跳进他眼窝,白杉曾经夸过这只叫Tim的海狸看起来机灵,此刻这只微笑的吉祥物正在对他张开血盆大口,要把他彻底吞噬。白杉把我照顾得很健康,我在他庇佑下没病没痛地长成了现在这个健全正常的样子。是我这个厉鬼霸占了他的好运。他甚至有些想笑,学校走廊总会备着除颤仪方便抢救发病的学生,多么周到。那车上可不可以有能立刻救回白杉的什么东西?有像他一样能扑过去为白杉挡住伤害的人?拜托。求求你。我把我的命给你,你救救他。
终于有人提到了白杉。破解他混沌绝望的唯一咒语。蹲在他身前神情凝重,和缓地告诉他一切还没落定,White可能就在医院等着你去找他,坚持住不要让他担心。他呆滞地掀起眼皮,他哑着声音说:“麻烦你叫车送我去MGH,”他摆脱V箍住他的臂膀,撑着墙摇晃着缓缓站起来,他转过头,目光失去焦距地注视着V,语调平静地请求:“拜托先让医生给我打一针镇静剂。”
不管在过道、病床、棺材或旋转飞车,他总不能发着疯去见他的爱人。
他做出这样的恳求,因为他知道他会。
他已经全盘崩溃。
明雨对此后接近一个月的时间记忆模糊,白杉请过一名攻读心理的友人来跟他对话,结论是PTSD。
他无法确认自己的病情,只记住了两个场景。
在救护车上接到警方电话,说白杉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轻微脑震荡,后脑缝了针打了麻醉在休息。确认死亡的是一名大四学生。明雨握不住电话,V便替他举着,凑在他嘴边,他靠在车厢上,脊背深深弓下,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句谢谢,声音发不出了嘴唇还在动,只是从校区到医院的二十分钟里,V一直在给他递纸巾,一直在递。
他透过玻璃看白杉,睡在病床上的白杉,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个虚惊一场的美梦,枕头被子输液架墙壁加起来也不像白杉那样苍白,那片白像坠下来的天空挤压着他,比红还要触目惊心。刻骨的惊恐后劲太大,他喘不过气也直不起腰,在过道缓了十几分钟,脚步浮乱地去了趟洗手间,顶着一头水珠进了病房。
白杉醒来之后看了他很久,很安静地,眼睛却微微红了,也不说话,就抬了抬手指,他会意地低头将下巴靠在床沿,让白杉抚摸他的眼角和鼻尖。又过了半晌他才敢动,伸手去够白杉的心口,迟疑了几次深呼吸的时间才放下去贴紧,他就像是一场落在树木上的雨,他胆怯但是他义无反顾,他需要仔仔细细地用自己来感受他的白杉,完整地,枝叶繁茂地,活着。白杉的脸看起来有些疲惫,被顶灯照着,失血过度后皮肤近乎透明,是一个仿佛转瞬就要消弭的漂亮泡泡,还要在倦意中强撑着将他从头到脚细看个遍,翘起嘴角呼唤他,说桐桐怎么变成了花脸小猫呢。他没有接话。他不再愿意做只能空等的乖小孩了。他不让白杉碰了,他把头埋在他最讨厌的消毒水味的床单里,他分不清自己的手是在剧烈颤抖还是被白杉的心脏带着一起跳动,他只知道那张床单被他哭得湿透。换了又换,怎么也干不完。
最后他说:“你以后不要出门了好不好?我会负责赚钱,我来承担一切,我会给你很大的房子,花,小狗,模型,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来保护你,照顾你,你只需要在家等我回来,我不会在外面待久,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和你在一起。我会让我们的家变得很好,很安全,不会有一点点的危险,你也绝对不会出事,会一直很健康,很平安。就不要出门了,好不好?”
他的泪水几乎要涌进口鼻把他窒息了,他耗尽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仰起脸,像多年以前白杉在低低的地方凝望着天空上的他,紧接着他看见白杉笑了,白杉弯起眼睛,指尖划过他的下眼睑,小王子描画即将消失的飞机行云一样,轻轻地,很温柔,白杉说:“好啊,桐桐。”
美丽得像在明雨求婚时,他也这样眉眼弯弯地伸出手,拂去明雨的眼泪,慢慢地坚定地应答,叫他的名字,告诉他当然没问题,说“好”,说“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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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雨把助理送来的董事会材料看了一半,起身进了休息室。
他还是嫌沙发太硬,看白杉睡着了,又等了会儿,才把他抱到了里间的大床上,掖好被角。白杉醒了会儿,还被他喂着一小勺一小勺地吃完了一碗蛋奶冻。白杉胃口本来就小得像猫,怀孕后更是食欲消减得厉害,每天吃的还没吐的多,难得能全须全尾吃下什么东西,明雨想或许是加了柠檬酱比较清爽酸甜的缘故,出去拨了电话又叮嘱了家中厨师一番。
但白杉再睡下前还亲了亲他的脸,睫毛又卷又翘,扫在他的鼻梁上。明雨捏着他的手,看他眼睛眨啊眨,漂亮有生气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吻了下他还带着青柠味儿的唇,低声说:“再睡会儿,很快就能回家了,今晚我们喝点汤,好不好?”
白杉点头,握着他的小指闭上眼,嘴角还挂着点似有若无的笑,能钻到他心底扑闪扑闪的灿漫明丽。
他知道不仅仅是食材的原因,今天白杉来公司看他,虽然车上就吐过,陪他吃饭时又干呕了回,还是会笑,毫无掩饰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