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封尘抱着穆倾容急急回了谷,请来了张彦鹤过来瞧,张彦鹤把过脉,皱着眉道:“真是个不惜命的……功力才恢复两层,便用银针强行逼出自身内力,药林谷再名贵的药也禁不住他这般折腾……要不是有龙脊,能不能站起来都不好说,现在倒好……”耿封尘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他这般情况该怎么办?前辈想想法子啊……”张彦鹤气得脸红脖子粗,强耐着火气,道:我真的只是个研毒的,不懂救人。”耿封尘急道:“那容儿可怎么办?”张彦鹤道:“看问心能不能行吧,小穆儿教了他这许多时日,又一直夸他是个最有天赋的……或许他……”耿封尘立即道:“我去找他!”然而他还没来的及起身,门就被打开了,问心红着眼眶,手里拿着穆倾容的药箱,已经站在了门口。
第26章将破未破
穆倾容这一病,就又是几日都下不了床,好在问心果然天赋异禀,一边看穆倾容平时在医书上的注解,一边自己摸索,竟也让穆倾容在第二人便苏醒了过来。
耿封尘一边喂药,一边无限自责,道:“我真不该放任你这般胡来,我应该上去就把人打跑,也不至于让你又卧床不起。”穆倾容虚弱的笑了笑,道:“你没那样做,便是因着你懂我,我很高兴。”耿封尘叹道:“可是你现在……”穆倾容摇摇头,淡笑道:“问心整日自责愧疚的对着我,我已经心中不安了,若你也这样,可不是故意教我难受?”耿封尘便收了声,不再说话了。
喂完了药,耿封尘替穆倾容仔细擦了擦嘴角,道:“前几日流云阁那事……你后来可有问过凤悠然?当时,凤潇影可不在场。”穆倾容肯定道:“不是他。”耿封尘很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穆倾容道:“之前穆槿伤了那面具男子的手臂,我让赵耀试探过了,他没受伤。”耿封尘道:“赵门长?我倒是从未见过此人,怎么,原来他在谷里啊?”穆倾容道:“赵门长为人冷漠,不喜与人结交,又常在谷外忙于事务,所以很少呆在谷里,不过他医术也颇高,一个人近期内有没有受伤,只要他看过便知,他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耿封尘倒是有些惊讶,道:“他这么厉害?”穆倾容道:“你道问心医术为何这般进步飞快?我不在谷里的日子,全仰赖他在一旁指点。这次我的事,肯定也有他的功劳在里面。”耿封尘道:“原来药林谷不止你一个神医啊,那他的医术也是你师父教的?”穆倾容道:“我教的。”耿封尘不禁笑起来,道:“哦,看来我说错了,药林谷的确只有一位神医。”穆倾容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又像想到什么似的,道:“悠然走了有好几天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传过来?她不是说,不管查到查不到,每日都会有书信么?”耿封尘一脸不悦道:“怎么,想她了?”穆倾容笑道:“你别闹。”耿封尘耍着无赖道:“那你说,你的眼里心里只有我!没有她!你现在就说!”穆倾容无奈叹道:“阿尘……”耿封尘闹也闹了,见穆倾容神色间似有倦色,便收了药碗起身道:“你再睡会?午饭时间我再叫你?”穆倾容摇摇头,道:“躺腻了。”又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道:“要不……你陪我说说话?”耿封尘求之不得,笑道:“好啊,只要你不嫌我烦。”于是又重新坐下,窗外传来信鸽扑翅的微微声响,耿封尘没好气道:“你日思夜想的人来信了。”又起身走到窗边,从信鸽上取下一支竹简来。却不给穆倾容看,自己把信展开来看。耿封尘啧啧道:“真酸,开口闭口穆郎我想你,穆郎你可还好,啧啧啧,酸死了。
穆倾容:“……”这不能怪我啊。
看到后面,耿封才收了几分神色,穆倾容道:“怎么了?”耿封尘把信折成两段,递给穆倾容道:“前半部分都是废话,你不许看,只看后半部分就可以了。”穆倾容果然只看后半段,耿封尘道:“你怎么看这事?”穆倾容将信放在床边,耿封尘不动声色的收走了。穆倾容并未察觉他这小动作,道:“我从未听说过什么追灵宫,阿尘可听过?”耿封尘道:“没有。”仔细想了想,又道:“我想起来了,大概六七年前吧,有一回跟夺风在沥州找……在沥州办事,在客栈听到一群人自称是追灵宫的人,但此后,却再未听过。”穆倾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阿尘,你这些年,可有回过沥州?”耿封尘愣了愣,见穆倾容垂着眼帘,竟看不清他是何情绪。耿封尘轻轻握住穆倾容的双手,柔声道:“你想回去看看么?我陪你?”穆倾容摇摇头,黯然道:“我有何脸面再回去……”
耿封尘叹了口气,门外耿易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耿封尘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对耿易翻了个白眼,道:“不知道敲门么?”耿易指着门外,结结巴巴道:“那戴面具的男人……来了,跟鬼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吓死我了!”耿封尘心里一惊,跟穆倾容对看了一眼,耿封尘寒冰一样的声音,慢慢道:“来得好,我去会会他!”耿易又结结巴巴道:“又走……走了……”耿封尘惊讶道:“又走了?”耿易拼命点了点头,道:“我怕他对公子不利,所以赶紧跑过来看看。”耿封尘奇道:“他怎么可能在药林谷来去自如?”穆倾容神色冷了冷,道:“恐怕是来探路的,只是不小心碰见了耿易,这才着急忙慌跑了,这之后……”这之后,恐怕就要有麻烦找上门了。”房间里的人都明白,耿封尘加重了握着穆倾容双手的力道,对穆倾容微微一笑,道:“别担心,有我呢。”耿易也附和道:“公子放心,我拼了命也会护着你!你只管好好养伤就是。”穆倾容略欣慰的冲耿易笑了笑,心底深处,却升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
耿易自从碰见了那戴面具的男人,便下定决心,要与善儿寸步不离的守着穆倾容,这样一来,公子便可无后顾之忧的安心养伤,再加上耿封尘也日夜不离左右,碧潭的木屋一时间倒比平日里热闹了不少。耿易半跪在穆倾容身边,替他按摩着双腿,善儿在身后,敲打着他的双肩,二人显然是做惯了这些,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耿封尘在一旁看着有趣,便笑道:“儿女双全,羡煞旁人啊。”穆倾容淡淡道:“别胡说。”耿封尘反而来了兴致,戏谑道:“不如我也来给你按按吧,好不好?穆郎?”耿易打了个激灵,朝耿封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穆倾容摇摇手,道:“好了,都别按了。”善儿道:“师父不用害羞,我们都是自愿伺候您的。”穆倾容淡淡道:“我不用人伺候。”耿易白了一眼耿封尘,看见没,被你一闹,公子又不开心了。耿封尘会意,立刻笑嘻嘻讨好道:“我错了,容儿莫生气,好不好?”穆倾容摇摇头,道:“我没有生气。”耿易站起身,刻意岔开话题,道:“公子,我一直不明白,您怎么一直不用剑呢?”穆倾容道:“刀剑无眼,容易伤人。”耿封尘心里一咯噔,隐约觉得他不用剑大约与十年前的那件事有关,于是给耿易使了个眼色,奈何耿易一心只盯着穆倾容看,愣是没接收,耿易道:“上回来了那么多刺客,性命悠关,伤了便伤了,就是杀了也不为过,还有这次,您如果用剑,哪能受这般苦。”穆倾容垂下眸子,淡声道:“师父曾让我发下重誓,此生不论缘由,绝不伤人性命,否则……”耿易好奇道:“否则怎样?”穆倾容淡淡一笑,缓声道:“否则,便举剑自刎。”耿易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心中又惊又奇,“这是为何?若别人要杀你,你也不能反抗?难道等着被人杀?好没道理呀。”穆倾容垂下眼来,道:“总之,既然发下重誓,便要尊从。”耿易心中很是替穆倾容不服,又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是别人要杀你,你不得已而为之,难道也要自刎?”穆倾容道:“是。”耿易有些气了,道:“公子,您可不能这么糊涂啊,那戴面具的男人肯定不会对药林谷善罢甘休,而且他看着像是冲您来的,到时候真交起手来,那人心狠手辣什么事干不出来?若您还是这般不愿伤人性命,恐怕是要吃亏的。”穆倾容不答话,耿易再接再厉道:“再说了,他如果杀了药林谷门徒,难道您也放任不管?毒誓毒誓,既是毒誓,便作不得数。”穆倾容道:“若真如此,我定会杀了他。”耿易闻言,这才在心中略感欣慰,却又听穆倾容淡淡道:“然后自刎。”
耿易:“……”
善儿奇怪道:“师父,什么是自刎?”
穆倾容看了看善儿,一双眼里瞬间溢满了愁绪。耿封尘早已把心纠成了一团,此刻见了穆倾容这般模样,心不由的一痛。耿封尘握了握穆倾容的手,宽慰道:“有我在,不会让他对药林谷掀风作乱的。”穆倾容依旧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情绪。
耿易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公子这破誓言是不会更改了,只能趁那人弄出事端之前,把人先解决掉,不让公子置身其中。
戴着面具的男人斜睨着跪在地上的下属,冷冷道:“你还是中毒了?”那人跪在地上,脸上戴着和自己主人一摸一样的面具,小声道:“药林谷的千草丹制作复杂繁琐,虽然韩大小姐带着金蟾进过药林谷,但那金蟾吸食的气味毕竟有限,就算主人您嗅觉灵敏异于常人,闻着味道能知道药林谷有哪些毒草,但药林谷毒花毒草岂止这几十种……我们仅凭着这些气味就……就研制千草丹,自然是……”戴着面具的男人道:“不管怎样,你此次进去,身上带的毒比上回少了许多,这也算个进步吧。”那人暗暗松了口气,取下面具,小心翼翼道:“是。”戴面具的男人又问道:“你之前说凤潇影也在药林谷?”那人点头道:“是。”戴面具的男人冷笑道:“不是说偷偷去定京买一幅什么名画去了么?”那人答道:“是去了,画买没买着属下不知,只知道他是在回程途中巧遇凤悠然,这才一起去了药林谷。”戴着面具的男人冷笑道:“凤家兄妹到齐了,好戏便可开场了。”那人又小心翼翼道:“流云阁……撤回去了,并未与药林谷交手。”戴面具的男人颇有不甘,道:“本来还想将流云阁扯进来……不料……”那人又立刻道:“好在凤悠然看着依旧对穆倾容情深得很,若是事发,想来凤鸾阁定会与避尘楼撕破脸,倒时,加上药林谷,三大门派定会大伤元气,若我们再趁机将他们一网打尽,也不是不可能,再加上冰清阁相助……”戴面具的男人不屑的冷哼一声道:“冰清阁但凡有些功夫的,都被人打成了废人,连那老阁主都残了,指望他们是不可能了。”那人试探道:“那……韩小姐……”戴面具的男人冷言道:“既是废了的棋子,那自然是弃了。”那人在心里抽了口冷气,小声道:“是。”戴面具的男人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匾额,上面金灿灿的三个大字上书其中。男人眯了眯眸子,喃喃道:“追灵宫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暗宫里太久了,好在,很快就要结束了……”
第27章破土而出
穆倾容才堪堪痊愈,药林谷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耿易用剑尖指着戴面具的男子,冷笑道:“还敢来?真当药林谷是你家啊!”那人摘了面具,客客气气对穆倾容拱手道:“在下罗柏,见过谷主。”穆倾容静静看着来人,不言不语,不动声色。耿封尘也懒得跟人废话,对耿易道:“打得过么?打不过我帮你。”耿易冷哼道:“先练练手再说!”话毕,剑尖已经带着劲风朝人胸前刺过去。”穆倾容淡淡道:“耿易,我之前怎么教你的?”耿易对穆倾容一笑,道:“杀人要取人咽喉,一招毙命!”话音未落,剑尖立刻一改方向,朝咽喉处刺去。那人往后边撤边大声道:“我来药林谷是有重要的事要说,你们怎么一上来就打!”耿易冷冷道:“去和阎王说吧!”罗柏依旧只往一边退,并不出击,对耿易嗤笑道:“认贼作父!”耿易剑锋一顿,耿封尘眯了眯眼,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剑来,耿易却突然道:“你不是那晚那个戴面具的人,你是谁!”耿封尘闻言停了停,好像只等听到答案就要将人一剑刺穿似的。那人冷冷笑了几声,道:“你这小子好眼力,我虽不是他,但带来的消息却是一样的!”又对穆倾容阴阳怪气的笑道:“穆倾容,你敢不敢让我把话说完?敢不敢让我把你十年前做的事告诉耿家仅剩的两位遗孤!”耿封尘原本要举剑的手在听到最后那句时,蓦的停了下来,耿封尘耿易不约而同的看向穆倾容,却见他早已失了血色,一双柳叶眼里盛满了痛苦,罗柏得意的笑了笑,继续爆出惊天巨雷,道:“他将耿家灭门,你们却把他当亲人?真是可笑至极!”耿易大叫一声道:“你闭嘴!不许你污蔑公子!”罗柏指着穆倾容道:“那你问问他,我这些话是不是污蔑!”耿易看着穆倾容急道:“公子,你说句话!他这般污蔑你,你快说句话啊!”穆倾容脸上血色退得干干净净,现出一张惨白至极的脸,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全部崩塌,耿封尘在一旁,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了。耿封尘缓缓开口道:“容儿?”耿易还在喊:“公子!你说话啊!”穆倾容却像见了什么可笑的东西似的,十分突兀的笑了两声,对耿易道:“把他杀了。”耿易愣愣道:“什么?”穆倾容直了直身子,看了看耿易,又看了看耿封尘,最后又很快将目光移开,不知看向何处,穆倾容不知在嘲讽谁,语气与平日大相径庭,“你不是说,”穆倾容看着耿易道,“他是污蔑我么?那你怎么不将他一剑杀了?还问我作什么?”耿易心里一空,愣愣道:“我……我只是……”穆倾容接着道:“你只是相信了他说的话。”耿易猛的摇头,红着眼眶像要哭出来,急急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公子……我信你!我这就杀了他!”穆倾静静看着,看着耿易发狠一般拿着剑朝人刺过去,看着那罗柏一边回击一边恨声大骂,看着耿封尘像压抑着什么似的在罗柏背后狠狠砍了一剑,看着耿易像急不可耐的想要证明自己一般,出手越发狠辣,看着耿封尘一脚踢在罗柏胸口上,把人生生踢出一口血来,看着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罗柏,却惩罚性的将人打得半死不活,看着耿易大叫一声,一剑刺穿了罗柏的喉咙。
耿易颤抖着手,抽出了剑,走到穆倾容身边,慢慢跪了下来,垂着头道:“公子,我错了,你罚我吧。”穆倾容看着耿易,心中巨痛连连,几乎要将他毁灭,耿封尘在一旁,停顿了片刻,才缓缓伸出手来,想要抱抱眼前痛不欲生的人。穆倾容将他的手挡下来,耿封尘心一沉,缓缓哄道:“我也有错,向你陪个不是,你原谅我们,好不好?”穆倾容清瘦的身子如垂死的寒蝉般不可控制的抖了抖,眼中是满满当当的凄切,让人见了就生绝望。穆倾容缓缓开口,没头没脑的说道:“是我杀的。”耿易惊惧的抬头,耿封尘摇摇头,像极力控制着什么似的,道:“别说了,回碧潭吧。”穆倾容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思绪不知到了何处,只依旧道:“你的亲妹妹耿封灵,还有他的父亲耿旭,还有耿家家主耿先源,以及耿家其余七十多口人,都是我杀的。”耿易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哭了一脸,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一个劲的猛摇头道:“不是的……肯定不会……错了……”穆倾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耿易扶起来,轻声道:“我早说过了,你那一剑……刺浅了啊……”耿易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拉住穆倾容的手,哭道:“你骗我!你骗我……肯定不是这样的……”穆倾容向后退了几步,叹息道:“我是骗了你们……”耿封尘挤出一个几近扭曲的笑来,哽咽道:“我查了十年都没查到的凶手,怎么会是你呢?我之前是怀疑过穆云山庄,但唯独没怀疑过你,即便我亲眼见了你杀了灵儿,我和灵儿也依旧相信你是被奸人陷害……你……你怎么会是……”耿封尘又像想道什么似的,带着一丝希冀道:“是不是穆云山庄?是他们对不对?你是替他们顶罪?”穆倾容扯出一抹凄凉的笑来,摇头道:“与穆云山庄无关,全是我一人所为。”耿封尘捂着头,强行压制着痛苦道:“为什么呢?你这是为什么呢?”穆倾容把话一挑开,内心反而出奇的现出一片诡异的平静,穆倾容闭了闭眼,颓然道:“没有为什么,杀已经杀了。”
耿封尘闻言,慢慢看向穆倾容,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里,寒光毕现。
耿封尘压抑了多年的怨恨在此刻一并发了出来,却又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别冲动,然而他越是努力控制,心底的邪火就越烧得旺盛,耿封尘僵硬着身子,不自觉的用力握了握拳,指甲陷进肉里,沁出丝丝鲜血来,他也毫不自知,穆倾容像等待判决的死囚般,静静地看着,等着。周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死气。不知过了多久,耿封尘才沙哑着声音,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做这些事,究竟有什么苦衷?”穆倾容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耿封尘见状,握着拳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强耐着性子,几乎咬着牙,道:“说话!”穆倾容缓缓睁开眼,眼睛里好像失去了最后的一丝生机,此刻看上去,竟像具空壳一般。耿封尘咬着后槽牙点点头,恨声道:“好!你不说,我现在就去沥州,把穆云山庄毁了!就像当年的耿家一样!”穆倾容像生无可恋到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般,轻轻说道:“你杀了我吧……”耿封尘冷冷笑了笑,眯着眼,带着危险气息看了看穆倾容,声音像覆上了千年不化的厚重寒冰,让人情不自禁的喘不过气来,“只杀你有什么用?你觉得你一条命能抵耿家七十多条性命么?”穆倾容的身子微不可查的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耿易这会儿倒是不哭不闹了,脸上的泪痕却依旧未干,眼神阴郁得有些可怕,耿易缓缓起身,捡了地上的剑,一直笔挺的背此刻却有些佝偻,在经过穆倾容身边时,耿易脚步一顿,他似乎想转头看看穆倾容,脖子却好像被什么冻住了似的,让他做不了任何动作,耿易眼神里突然间就空了,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麻木,机械的迈了迈步子,缓缓走了。
耿封尘目光看向远处,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是不能说么?”穆倾容略带些凄凉道:“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呢?”耿封尘道:“好,那不说这件事,说说你身上中的天眼吧。”穆倾容身子晃了晃,苦笑道:“你知道了?”耿封尘深吸了口气,道:“天眼能抑制世间各种奇毒,却治标不治本,且随时有可能发作,一旦发作,便犹如万箭穿心,疼痛难忍,我想,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前谷主是不会让你服下天眼这种半是解药半是毒药的东西的。”见穆倾容不答话,耿封尘又道:“说说看,你体内有什么毒是需要天眼来抑制的?”穆倾容闭着眼睛,仿佛死了般,不言不语,四周一时间现出一种诡异的静谧,耿封尘的耐心在这场痛苦的无声对决中终于消耗殆尽。耿封尘动了动已经僵硬的四肢,缓缓走到穆倾容跟前,穆倾容睁开眼,脸上是不同寻常的平静,耿封尘伸出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掐住穆倾容纤细的脖劲上,迫使穆倾容微微抬起头,耿封尘将脸慢慢凑近他,然后微微一低头,吻上穆倾容冰凉苍白的薄唇上。穆倾容顿时微微睁大了双眼,却并未抗拒,连一丝挣扎都没有,耿封尘吻得很浅,却不自觉的带着些深情的意味,过了好一会,才从他的唇上分开,手却并未从他的脖颈上放下来。耿封尘看向穆倾容的眼底,缓缓道:“我疼你爱你,愿意把你捧着宠溺,但是,我要是狠起心来,也可以让你生不如死。”穆倾容凄然一笑,道:“生不如死……为何不干脆让我死?”耿封尘强迫自己硬着心肠,寒声道:“药林谷为了秋儿的病送出了许多珍贵药材,便是于我有恩,我不会对药林谷发难。但是穆云山庄,跟我可没半点关系,你若是死了,我就灭了它。所以,不要想着死。”穆倾容的身子不可控制的摇摇晃晃,苦着声音道:“你何苦如此逼我?”耿封尘再不忍看穆倾容那一副求死般的凄然形容,逼着自己迈了迈重如铁块的脚,转身离开。
人一走,穆倾容便再也无法支撑着颓然倒地,一身白衣蓦地在地上散开,宛如一朵寒风中失了生气的洁白残花,凄美又绝望。
第28章赌约
天还未亮,耿易就跑到张彦鹤房间里,将还在睡梦中的祖师伯用力摇醒,张彦鹤被人扰了清梦,勃然大怒,随手甩出一把毒粉,耿易早已做好了准备,捂住口鼻,将头一偏躲了过去,张彦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了是耿易,在心中哀叹一声,然后捂住双耳,一个劲的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耿易动了动嘴唇,声音很显然是哭哑了,道:“我不问其他的,我只想问问,耿旭……他是坏人么?”张彦鹤从枕缝中露出一只眼来,瞧了瞧耿易,见他眼睛都哭肿了,心中不免一软,道:“哭了一晚上?”耿易轻轻点了点头,又问:“他是不是坏人?”张彦鹤扒拉了一下他乱糟糟的白发,软声道:“你怎么会这么问?”耿易垂着眸子,道:“自打记事起,我就是由公子带着,比起那个连名字都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的生父,公子才更像是我的父亲,虽然他也就比我大了十三岁,但我心里,却是把他当父亲一样看的,我不相信他会滥杀无辜,所以我猜,耿旭……是不是坏人,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公子才……”张彦鹤不动声色的沉默着,耿易歪了歪头,皱着眉,艰难的说道:“可是……耿家七十多口人,都是坏人么?”张彦鹤叹了口气,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耿易带着浓浓的鼻音道:“祖师伯,您就告诉我吧,好不好?”张彦鹤又叹了口气,摸了摸耿易的头顶,柔声道:“你家公子……你别恨他,好么?”耿易木然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张彦鹤叹气道:“他这些年,心里过得很苦,若不是有你和善儿,他无论如何也坚持不到现在。”顿了顿,又扶着耿易的肩膀,心疼道:“他呀,真是个好后生,十年前连我都听说过他的美名,那样一个皎皎君子,身上却背了那么多条血债,你以为他承受得住么,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所以当年才跳崖自尽……”耿易心里猛然一沉,心脏一抽抽的疼起来,他颤声道:“什么……”张彦鹤继续道:“阿禾在崖底找到他的时候,可怜那孩子身上没一块好的血肉,一身筋骨尽断,阿禾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将他救治得有了点人型,可那两年里,他有多少次要寻死,你可知道?两年后,阿禾因病去了,若不是有你和善儿,他定然不会苟活,小易,他真的太苦了,你就别再恨他了,好么?”耿易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早已流了一脸,他恨穆倾容,更恨自己到了此刻,听到这些话时,还是止不住的为他心疼。耿易痛哭道:“那我,是怎么来了药林谷的?”张彦鹤叹了口气,闭着眼道:“是阿禾那天路过耿家时,见你这个两三岁的小娃娃一个人在……院子里哭,就把你带回来了,她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家里没人了,就把你带回来了……”耿易何其聪明,尽管张彦鹤说得十分含蓄,他却依旧听出了那些话外之音,他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一个人,在满院尸堆中,在遍地鲜血里,茫然无助的哭泣……耿易缓缓起了身,木然的步出了屋子,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耿封尘悄无声息的从拐角处现出身来,人还未进屋,张彦鹤便哀叫一声,道:“你都听到了,就别再问了,走吧走吧。”耿封尘的脚步蓦地一顿,屋里头的张彦鹤又道:“走吧,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炎炎烈日下,十四岁的少年在碧潭木屋前一动不动笔直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木门被打开,穆倾容看着来人,淡淡道:“你来了。”耿易突然鼻子一酸,眼眶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多少次他曾站在这里,静静等着穆倾容,穆倾容每回见了自己,都是这样淡然的语气,对自己说一声“你来了”。耿易努力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出来,说话的声音十分嘶哑,“公子,我想问问你,我自小长在药林谷,你却不收我为药林谷门徒,你教我武功医术,却不准我拜你为师,你一手将我带大,待我如亲,却从不肯我奉你为父。我就想问问你,这是为什么?”穆倾容艰难的动了动嘴唇,却依旧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耿易接着道:“我想了一个晚上,终于琢磨出些事来,是不是因为,没有这些关系,我耿易作为一个外人,更好向你寻仇?”“不是门徒,便不算不仁不义,不是徒弟,便不算欺师灭祖,不是父子,便不算大逆不道。”耿易双目通红,眼泪终是没忍住,挂在他略显憔悴的脸上。”穆倾容喉间动了动,轻轻道:“耿易……”耿易似乎没听进,见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耿易望了望穆倾容,不由自主的无力向后退了几步,嘴角艰难的扯出一抹自嘲般的笑来,道:“穆倾容,你真是用心良苦啊……”穆倾容早已心痛不已,只恨不得即刻死去,耿易定了定心神,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比试比试吧,借用你对柳絮的法子,三招定胜负。”穆倾容缓缓开口道:“输了如何?赢了如何?”耿易道:“谁输了,谁就此自尽。”穆倾容定定的看着耿易,过了好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轻轻点头,道:“好。”
耿易将腰间的佩剑随意往地上一扔,道:“你武功还未恢复好,我不用剑,就这样与你比。”穆倾容点点头,道:“好。”
耿易一出招便是带着些狠戾,朝穆倾容一掌打过来,穆倾容不躲不避,耿易心中一惊,硬生生收了力道,人也随之朝后踉跄了几步,耿易惊魂未定,道:“你什么意思?”穆倾容淡淡道:“拿不拿剑,目标都是一样的。”耿易没听明白,道:“什么?”穆倾容衣袖往后一翻,在耿易还未察觉时,已经近到人身前来,耿易一惊,极速往后退,穆倾容并未给他机会,修长的手指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冰凉的触感让耿易回过神来,耿易垂眸道:“我输了。”穆倾容放下手,淡声道:“现下虽是比试,却关乎性命,自然不能与往日练武同日而语,要拼尽全力,直取要害才对。”顿了顿,穆倾容又道:“此前我只教你功夫,并未教你如何取人性命,所以这次不算。”耿易愣了愣,穆倾容退开一些距离,道:“再来!”耿易还未回过神来,穆倾容已经带着劲风自耿易颈侧一掌砍了下来,耿易往后一躲,竟有些狼狈,穆倾容手指一曲,再次朝人咽喉出招,耿易这回留心了,轻轻一侧头,用同样的招式直取穆倾容咽喉,穆倾容往后稍稍移了几步,却未躲至安全距离,眼看着就要扼住他的喉咙,耿易不自觉的放缓了速度,让穆倾容有足够的时间躲避,穆倾容却不躲,反而迎了上去,耿易又是一惊,手中渐渐消了力道,穆倾容却将他手臂猛然一挥,耿易毫无防备地往后踉跄了好几步,穆倾容冷然道:“优柔寡断!大忌!”耿易脸上红了红,又重新凝聚内力,朝穆倾容咽喉处袭过去,就在这时,善儿嘴里衔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花,一蹦一跳的跑了过来,还冲二人招手道:“师父!耿易!”穆倾容微微侧过头去看,耿易曲着的手指已经扼上了穆倾容的颈项,耿易心里一惊,立刻撤回手,穆倾容回过头来,看着耿易淡淡道:“我输了。”善儿跑到穆倾容身边,习惯性的拉着穆倾容的衣袖晃了晃,略带惊讶道:“呀,耿易你这么厉害啦?这次居然能赢了师父?”耿易慌乱的摆摆手,急道:“不算,这次不算!”穆倾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拉了善儿的手,转身就要走,耿易急了,一把用力拉住穆倾容,近乎哀求道:“公子,这次不作数,我们重新再比一次……”穆倾容回过头来,看着耿易认真道:“你已经十四岁了,该学会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善儿奇怪的看了看要哭出来的耿易,问道:“你们究竟谁输了?看着怪稀奇的,不就是一场比试么。”耿易大吼道:“你懂什么!”善儿一愣,随即脸上爬满了委屈,对穆倾容撒娇道:“师父,他凶我……”穆倾容叹了口气,道:“耿易,你先回去,待我与善儿说会话,再去找你,行么?”耿易愣了片刻,不放心的点头道:“好,我等你,你不许骗我。”穆倾容点了点头,拉着善儿进了屋子。
一直到了傍晚,耿易才等到穆倾容,耿易悬着的心这才稍微落了地,一见着穆倾容,便不管不顾的朝人扑了过去,穆倾容伸着手臂虚虚接住,叹气道:“又哭了?”耿易环着穆倾容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哽咽道:“公子,我错了,我不是真想跟你比武的,我只是……我只是心里憋着气,找不到法子发泄,所以……”穆倾容又叹了口气,耿易抬着脸,满脸泪痕的看着穆倾容,道:“我只是跟你置气,你不要当真,好不好?”穆倾容垂下眸子,黯声道:“耿易,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知道么。”耿易一个劲的猛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穆倾容又深深叹了口气。耿易自长大后,已经很久不曾这样赖在穆倾容怀里,穆倾容又是个清冷的性子,很少主动抱人,像现在这样的拥抱,耿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如今他再不想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想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趴在穆倾容胸前,一如小时候那样,耿易觉得,只要挨在穆倾容身前,心里就无比踏实,安宁。“公子,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和善儿,好么?”穆倾容听到胸前传来耿易带着哭腔的闷闷的声音,不禁又叹气道:“生离死别,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你我也不例外。”耿易拼命摇了摇头,须臾,又从穆倾容怀中分开来,看着穆倾容认真道:“不管你要与我们是生离还是死别,我跟善儿,不管人间还是地狱,都要把你找回来!”穆倾容垂了垂眸子,再也不言语。
第29章似有望似无望
碧潭除了添了一些梅树,与昔日景色并没有半分不同,然而穆倾容却觉得,碧潭与往日不一样了,似乎是少了那个人,碧潭看上去竟比从前更显清寂。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想来感情也是一样的。习惯了那个人终日在目光所至之处,如今陡然间淡漠了,反而比平时更难熬。他自知,感情于他而言,便是痴心妄想般的奢侈,明明知道这份感情不得善终,可因着那个人是他,他还是让自己义无反顾的扎了进去,明知沉陷下去就是万劫不复,他还是甘愿沉沦其中。可是一起沉入这当中的,又何止他一人。穆倾诉微微侧了侧头,那个人依旧在拐角处静静站着,始终没有近前半步。穆倾容望向碧潭,默默叹了口气。
穆倾容在碧潭站了多久,耿封尘就在暗处看了多久。不过几日功夫,那抹消瘦的身影好像又清减了些,周身散发出来的悲伤似乎又浓了很多。他一个人静静立于碧潭边,看上去又孤寂又难过。耿封尘的眸子暗了暗,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又抬起头来,朝碧潭深深看了一眼,缓缓转过身,默默地走了。
直到耿封尘完全不见了,穆倾容才回过头去看,小径上,除了一地花海,什么都没有。穆倾容神色又黯然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