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绉轻车简从,驱马直奔险情最重的浑河第一重镇汴城,郡府所在地。
下了很久的雨终于暂时止住了,天空依旧阴沉,黑云压城,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倾泻。
沈绉在汴郡郡守阳启的陪同下登上堤岸查看汛情,由于雨停得及时,水位没有继续上涨,但形势不容乐观。
阳启称堤岸长时间泡在水中,基部已被泡软,随时可能会溃堤,如果再来一场大雨,水位上涨,堤岸必溃无疑,而汴州城低于浑河,若河水倒灌,则城内数十万百姓的生命危在旦夕。
沈绉不禁皱眉:“为何不早做打算,将百姓迁移至高处?”
阳郡守回道:“暴雨连下四日,河水很快就涨起来了,汴城地势平坦,附近并无高山,最近的山丘距离此处也有百十多里。要在一夕之间将数十万百姓迁走,并不容易。不止城中百姓,还有很多乡民和佃户、自耕农,村子散居各处,根本无法一一通知。而且雨下不停,道路泥泞,行走困难,百姓们拖家带口,所携物什甚多,一日走不出三十里。最困难的还是饮食不继,有那么多人要吃饭,实在没有办法迁移。”
沈绉不语,看天气估计撑不到夜间就会下雨,雨再下个不停的话堤坝就垮塌了。不甘束手坐等,下令贴出求贤榜,征求防汛固堤办法以及经验。同时命其他几个郡的郡守立刻将汛情汇总,派了解情况的人尽快赶到汴州通报汛情,商议防汛办法。
当晚沈绉是在研读地方志和地图中度过的,边读边画,筛出有用信息,直到四更才合衣眯了一会儿。
天刚蒙蒙亮,郡守署衙前忽然聚集了很多城中百姓,要求面见钦差大人。原来百姓们见到钦差贴出的求贤榜,原本就不知所措,担心堤坝迟早会溃破,又听说钦差大人年轻,心中更加不安。
沈绉收拾整齐后,才在侍卫的环护下现身,现场发表演说,安抚受惊的民众,由于没有扩音的喇叭,只能站在桌子上扯开用嗓子喊:“诸位乡亲,我是朝廷派来抗汛救灾的钦差沈绉,大家不要怕,也不要慌,我会一直跟大家在一起,生死与共,直到解除汛情。你们看署衙前的那几艘船,我沈绉在此郑重承诺,如果三天之内没能找到加固堤坝的方法,堤溃城淹时,我的船会留你们的孩子们,我本人绝不会上船。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原本吵嚷不停的百姓闻言,立刻安静下来。
沈绉继续喊:“没错,现在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们必须相信我,我也有父有母,有妻有儿,没有人会愿意平白无故地死去,我会带大家走向安全。”
人群中有人插了一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真能带领大家走向安全的话,为什么还要张贴求贤榜,招会治水固堤的能人呢?”
沈绉冷笑一声:“问得好!为什么陛下会派我来救灾,就因为我最适合,此番我带着四部的官员随行,工部、户部、刑部、兵部。对,你们没有听错,确实是刑部、兵部的要员,这是因为有人在浑河大汛期间沿河散播谣言,借乱生事,陛下决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把我派来了。所谓治乱‘象’用重典,我必让妖魔鬼怪通通现行。如果让我听见有人传播谣言,不管是不是源头,一律抓起来严审,直到捕获造谣者。所以请大家遵纪守法,配合官府的安排行事,不要被谣言所惑,更不要被别有用心者蒙蔽利用。须知国家大事自有陛下圣裁,毋须朝野操心。若有野心勃勃者想搅混水好摸鱼,那他是打错算盘了。至于张贴求贤榜,则是又一码事,我离京之前曾受太子殿下嘱托,为国访贤,只是公务在身,无暇他顾,所以张榜求贤。且我早有抗汛之法,但对此地地理毕竟不太了解,若能招到熟知地理的人帮忙完善,岂不更好?另外再说一点,如果今天不下雨,明天就开审三眼石猴案,欢迎各位前来听审。”
百姓们原本是被人煽动才来质问钦差的,可钦差的回答滴水不漏,恩威并用,让人不得不信服。混在人堆里的事件煽动者也不敢再强出头,担心被抓住治罪,因为钦差带着兵部官员随行,明显来者不善,须得更加小心。
阳启道:“沈大人说得好,昨天大人刚到汴郡,雨就停了,当时的黑云又厚又低,卑职原以为到了夜间会再下雨,没想到雨一直停到现在都没下。可见大人是有福之人,我汴郡百姓能遇到大人,真乃三生有幸。”
沈绉对阳启拍马屁行为不感兴趣,却还是回道:“只是赶巧而已,论起来,阳郡守的运气也不错,整个汴城的百姓运气也都不错。本座来汴郡之前曾被一道士拦住赠了十个字地批语,‘人善天多佑,人勤天多助’,我本来很讨厌道士,不过这个道士赠的十个字很有道理。”
百姓们散去后,沈绉匆匆吃了早饭,开始忙碌起来,给随行人员分派了任务,又派出人员四处查访,自己则负责四方调度。
沈绉很快发现,朝中有人消极救灾,给他下绊子。救灾最重要的就是钱粮,没钱没粮寸步难行,所以他没离京之前就经常到户部活动,以便在第一时间快速支取钱粮,提高救灾效率。然而现实的情况是,不光调往浑河的灾粮没有动静,就是他的随行人员的办公口粮,以及就近调拨、听其节制的五千兵丁的口粮也没有着落。随行的户部主簿,往京城连发六封加急公文都没有用。
抗汛前线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时间就等于生命,有时候哪怕晚了半个时辰,结果都会大不一样。如果户部有人故意拖延,谋害的不光是灾民的生命,还有他的。
沈绉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的小命已被人掐在手里,离京之前实在不该想得那么乐观。
户部扣着文书不发,拖着钱粮不放,沈绉心焦,决心另辟他法。
晚些时候,各郡郡守派来详述汛情的署吏到了,沈绉赶紧将相关人员组织起来讨论。各地汛情不一,郡守们正积极地征发民夫加固河堤,只是钱粮短缺,希望钦差大人能给调剂一下。
沈绉一听即明白,这些署吏不是单纯来报讯的,还带着要钱要粮的任务,而他刚刚得知户部拖延救灾钱粮的发放,心中更加烦闷。不过险情未解,不能打击人心,于是告知众人,他已要求朝廷调拨钱款,很快就会有消息,且请官民宽心。
署吏得知无钱粮可领,想到回去会被责骂,怎么也提不起精神讨论固堤之法,勉强说出的也都是旧日办法,毫无新意。
沈绉皱眉,看了看署吏,又看了看地图,问郡守阳启:“汴郡自古居于浑河一侧,千百年来浑河泛滥无数次,应该积累了不少治河的经验,为何而今竟束手无策,招贤榜也无人应征?”
阳启回道:“大人,下官并非本地人,之前翻阅郡志,得知浑河每次泛滥,百姓都是十去七八,或淹死,或被水冲走,或饿死,或因疫病殁,或逃难不归,余者仅二三。”
沈绉皱眉:“照你这么说,面对天灾,只能听天由命了?浑河屡屡泛滥,几年即会决堤一次,大崩大溃则是数十年一遇,而民照样繁衍生息,人数不减,这是何故?此间人口繁殖有那么快吗?”
阳启想了想道:“下官以为,此间人数不减,并非全因繁殖,惟因每次灾后,都有众多外郡之民迁徙而来,补充人口。”
沈绉不再问什么,专心研究浑河地图,不时询问熟知当地地理的署吏。他的设想是,如果当地有其他较大的河流,可以组织人力紧急挖沟,打通两河,以在危急关头让别的河流分担浑河的一部分流量。
熟知地理的署吏不赞同,认为钦差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浑河的水量不是其他河流能分担得了的,且浑河上游水急势猛,又挟带大量泥沙,经过九曲十八弯的缓冲,水速减缓,泥沙开始沉积,使河床越淤越高,两岸河堤也随之越筑越高。若掘开河堤,河水必然全数涌向分流河,届时分流河俨然又一条浑河,且是没有修筑堤岸的浑河,沿河百姓仍没有摆脱浑河泛滥的阴影。当地其他河流最终流向并不确定,有的根本没有东流入海,河水没有出路,必会肆虐为害,实在是得不偿失。
就在这时,守在河堤边监测水位的人来报,水位又上涨了。
沈绉紧绷的心又紧了几分,汴郡境内的降雨已经停了一天多,原以为雨停后水位会慢慢回落,只要请户部调些钱粮来,组织民工将沿岸堤坝再加固些,即可无虞。谁知朝中有人作梗,户部拖延,迟迟不给答复,而浑河水位又上涨了。
上游水量变大,沈绉猜测可能是雨带北移所致,因为浑河九曲十八弯,有一个大弯从北方经过,靠近北疆。以此推算,雨季结束时雨带还会从汴郡经过,到时就不是加固堤岸所能解决的。思及此,更加心急,早上曾承诺郡民三天之内找到加固堤岸的方法,言外之意是三天解除汛情威胁,虽是为了拉拢人心,安抚郡民的焦躁情绪,可毕竟夸下海口了。
失信于民事小,浑河决堤才是大灾,那可是数十万条人命,即使永寿帝不追究,他也无法坦然自安,必须解决决堤淹城的威胁。可现在没有钱粮,即使找到解决加固堤岸的方法,也无法启动这工程量不小的加固工程。
沈绉头疼不已,揉了揉太阳穴,解散讨论。
地方署吏看着一脸忧虑的钦差,互视一眼,行礼退下。
天黑时分,沈绉之前派出的查访人员回来复命。
这些人是沈绉在离京之前就派出去的探子,主要到浑河沿岸诸郡去查探民情、灾情,以及地方官员的施政能力、风评、有何劣迹等,他们反馈的情况不容乐观。
沈绉看着放在书案上的三眼石猴,陷入了沉思。